书房内,裕王的三位讲师,还在为一年多的岁赐之事,依旧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吵嚷嚷。商量不出一个好办法来……裕王朱载坖却已心乱如麻。
“二龙不相见”这几个字,就跟魔咒一样,将朱载坖这个堂堂被赐封为裕亲王的三皇子,牢牢禁锢在这座日渐显出破败之象的裕王府里,动弹不得。
当然,这一切的根源,皆源于那个如今已病入膏肓,病的快不行的陶仲文搞出来的。
嘉靖十三年皇长子朱载基出生仅两个月便不幸夭折,嘉靖悲痛难抑。彼时,陶仲文向嘉靖进言:
“陛下,臣夜观天象,见紫微帝星与潜龙之星光芒相冲,此乃二龙不相见之凶兆。若强要相见,恐于陛下圣体及国运有损啊!”
就因这一句玄虚之言,裕王朱载坖便从小开始了没爹的生活。
嘉靖道长一心追求长生,对自身龙体康健和气运看得比什么都重,自然是宁可信其有。
自此之后,嘉靖也就几乎不再召见自己的儿子,父子亲情,在那虚无缥缈的龙气相冲之说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想到这,裕王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只觉得浑身气力都被抽空,没有一点想和三位讨论的心思。
仰着头,茫然的望着房梁上的雕花,不禁有些怀疑人生:
“想想上次见到父皇,还是嘉靖二十八年,二皇兄被册封为太子之时。然而册封大典仅过去三日,二皇兄便突发恶疾,薨逝了。父皇膝下八子,如今竟只剩下自己与老四景王。”
此事对嘉靖打击极大,也让他对陶仲文那套“二龙相见,必有一伤”乃至“相克”之说,深信不疑。 从此,嘉靖便彻底疏远了仅存的两位皇子朱载坖和景王朱载圳。
朱载坖起初并不相信陶仲文的鬼话,认为那纯属无稽之谈。可兄弟们接连早夭,自己竟莫名其妙地按序齿成了实际上的长子,心中不免动摇。
朱载坖自嘲一笑:
“朝中那些清流官员还时常上书,以立长为由,隐隐支持自己,那时心中未尝没有一丝对未来的期盼。
可如今呢?自己身为大明亲王,竟沦落到快要饿死的地步!若潜龙真会被饿死,那岂非成了天大的笑话,比老四景王还不如了?”
一念及此,巨大的悲伤与荒诞感便涌上心头。
朱载坖感觉眼角都有些湿润了,用力眨了眨眼,生生将那点不争气的湿意逼了回去,可是一肚子的委屈发不出来。
“八年……整整八年了!父皇,您可知儿臣这八年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吗?”
朱载坖感觉自己都要疯了,双手紧紧握拳:“若真就此饿死算了吧,毁灭吧,最好载入史册,成就千古笑柄吧?”
就要在朱载坖胡思乱想快忍不住爆发的时候,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张娇俏羞涩的脸庞。那如同死水般的心湖里,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微澜。
去年春节,裕王生母杜康妃心疼儿子,特意从尚衣监拨了个手脚麻利的宫女过来,帮着料理些王府的针线活计,也就是那日和严邵庆偶遇的那位。
还记得,那是去年的春天,那时的朱载坖还没冒起胡须,裕王府的一切也没有那么糟,虽然只有对爱的幻想,可当每每想起......仰着头的朱载坖,脸上总是会浮起笑容。
那日的阳光和今日一样好,少女捧着一件缝补好的常服,怯生生地站在那里。
春天里的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和略显圆润的脸颊,肌肤算不上雪白,却透着一股健康的红润。
“奴婢拜见王爷。您衣服上的这块缺口补好了,奴婢给您试试。”
朱载坖当时不知怎么就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回王爷,奴婢小名……叫李彩凤。”
“李彩凤……”
朱载坖默念了一遍,鬼使神差的又装作无意地问,“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家里还有几个弟弟”
……
具体后面还说了什么,朱载坖已经记不清了。
可朱载坖记得那天的阳光格外好,记得李彩凤替他整理衣领时羞红的脸,记得她偶尔抬眼时,那双清澈眼眸里的光。
那一刻,朱载坖感觉自己死气沉沉的心动了一下,就是那种感觉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呵呵……”
靠在椅背上的裕王,回想起李彩凤那笨手笨脚又努力想做好差事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忍不住的笑出了声。
这声不合时宜的轻笑,却是让正在激烈争论的高拱、殷士儋、陈以勤三人一怔,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忍得裕王轻笑,可见裕王那个样子?
三人面面相觑,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高拱更是皱紧了眉头,看着自家学生脸上那莫名其妙浮现的傻笑,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一声:“咳咳!殿下?”
朱载坖猛地回过神,脸上脸上那点如梦似幻的笑意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老师抓包的窘迫:
“完了,刚才居然走神,还在老师们讨论王府如此重要大事的时候傻笑!”
而且,想什么李彩凤?饭都快要吃不上了,王府上下百多口人等着米下锅,哪里还有银钱,哪还有底气去考虑娶媳妇的事?更何况,亲王大婚,仪制浩繁,那可是要花费海量银子的!
刚刚泛起的那一丝甜,瞬间被现实的苦涩冲得无影无踪。
朱载坖颓然地更深地陷进椅子里,只觉得前路一片黑暗,看不到半点希望。
良久,高拱像是下定了决心,艰难的开口道:“殿下,为今之计,或或许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裕王猛地坐直身体:“高师,有何良策,快快请讲!”
高拱的嘴唇翕动了几下,那几个字难以启齿啊。想他这一生清傲,何曾想过会向自己学生提出这等建议?可形势比人强,还有什么办法呢?
高拱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疏……通。”
“疏通?”裕王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陈以勤和殷士儋却瞬间领悟了高拱的言外之意。
所谓疏通,说得难听点,那就是行贿!两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精彩,看向高拱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复杂。高肃卿啊高肃卿,你可真是……人才!竟能想出这等主意!
高拱硬着头皮解释:“既然症结在户部严邵庆,那我们就派人去从中斡旋。让严邵庆松口,户部自然就会发放岁赐。”
高拱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奈。
“什么?”
裕王以为自己听错了,裕王朱载坖霍然起身,脸色先是涨得通红,随即又变得惨白。
让孤去求那个黄口小儿?孤堂堂皇子,竟要向臣子、还是孤最为厌恶的严家行贿乞怜?
奇耻大辱!这简直是旷古未闻的奇耻大辱!
“殿下息怒!”
高拱连忙起身,“非是让殿下亲自去,此事……此事由臣去办。臣拉下这张老脸,去探探那严邵庆的口风。即便不成,也与殿下无干,所有骂名,由臣一力承担!”
裕王看着高拱,满腔的怒火和屈辱化作一声长长的、无力的叹息,颓然坐回椅中,挥了挥手:“罢了……罢了,就依高师吧。疏通需要多少银两孤再想办法……”
可哪里还有银两?这话说出来,连裕王自己都觉得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