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芳领了嘉靖的旨意,便命内侍速去内帑支取银两,随后也退出了玉熙宫。刚出宫门不远,便见严嵩步履虚浮,身形微晃,吕芳赶忙上前搀扶。
“元辅,老奴扶您回内阁,也好领了陛下口谕,一道将事情处理了!这大冷天的,百官还静坐在值房外等着。”
有劳吕公公了。
正月里的北京城,寒风依旧刺骨。吕芳触到严嵩掌心一片湿冷,全是虚汗。方才玉熙宫中那一番关乎朝局走向的布局,吕芳虽始终垂首缄默,却也听得清清楚楚。
圣心默运,步步为营,即便是他这般久经风浪的掌印太监,也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而严阁老,是直面这份压力并与之周旋的人,吕芳心中也不免有所动容。
吕芳也是侍立宫中数十载,从嘉靖入继大统起,那也是历经杨廷和、蒋冕、毛纪、费宏、张璁、夏言直至如今的严嵩,不知见过多少首辅在这西苑深处独自面对嘉靖后的模样。
几任首辅,却少有像严嵩这般每一次从玉熙宫出来,都似被抽去几分精神,带着重重的疲惫之感。
唉……吕芳在心中无声一叹,严阁老的心思,终究是比旁人重了一些。
阁老年事已高,陛下恩赐步辇,何苦坚持步行?
严嵩气息微促,摆了摆手:吕公公好意,老夫心领。只是还能走,便多走几步。
虽然这话说得平平淡淡,吕芳却听出了其中的不易。
严嵩这是在向嘉靖证明这把老骨头尚能为他分忧,肩上还能扛得起大明的江山,当然,其中也存着一丝对嘉靖的恭敬。
严嵩此时心中也是百味杂陈,若非应对得当,怕是连工部这块最后的自留地也保不住。
李本可以潇洒归乡,而他却退不得,一旦失势,门下党羽乃至儿孙,恐怕顷刻间便会成为清流攻讦的靶子,以往的那些旧账难免不会被翻出。
一路上无语,思虑万千。
严嵩盘算着接下来要如何为儿子铺路,为孙子护航,抬眼却见内阁值房外,严世蕃正混在一群静坐的官员中,眉飞色舞,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一下子,心头那股无名火地冒了上来。
国库空虚,百官讨薪,此事关乎朝廷体统、陛下圣名,岂是严世蕃能在此嬉笑围观、幸灾乐祸的?
爷爷,吕公公。
严邵庆远远看见他们,立刻小跑着迎上来,从吕芳手中接过严嵩的胳膊,稳稳扶住。
严嵩心中宽慰,“还好,自己还有个懂事的孙子。”
元辅和吕公公来了!
文官之中不知是谁低呼一声,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元辅。吕公公。
徐阶与贾应春连忙上前,躬身行礼,俩人面色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主要是这控制不住场面,着实感到有些丢人。
严嵩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了。
吕芳则面带微笑,拱手还礼:徐阁老,贾部堂。
下官等,参见元辅!参见吕公公!
静坐的百官齐声见礼,见到严嵩和吕芳真的亲自来处理,心中带着几分希望,更多的是不安。
严世蕃见到严嵩,借机也是凑到跟前,小声问道:爹,玉熙宫那边还顺利吧?
严嵩面无表情地白了他一眼,淡淡的应道:嗯,回府再说。此处岂是议论圣心的地方?
严世蕃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退到一旁。
此时,吕芳见场面稍定,便扬声道:来呀!
一声令下,随行的东厂番子们立刻哗啦啦散开,将静坐的官员们围住。内侍太监拿出名册,开始逐一核对、记录在场官员的姓名、官职。
这一下,可把在场官员吓得不轻!这吕公公怎么还把东厂番子带来了?
瞬间,那些许多尘封的、血淋淋的记忆涌上众人心头,特别是听那些前辈说的嘉靖三年的左顺门事件!
那年,也是数百官员跪伏宫门,哭谏争大礼议,结果龙颜震怒,陆炳带着锦衣卫出动,当场杖毙十六人,下狱、流放、贬谪者多达百余,鲜血染红了左顺门的台阶!
今日场景,何其相似?轮到吕公公,轮到东厂!莫非陛下又要……?
静坐的文官这下是真的害怕了,特别是其中一些资历较老、经历过的所谓前辈,瞬间脸色煞白,腿肚子都要抽筋了,当年跟风,苟全性命一辈子升迁无望,今日恐怕在劫难逃了。
吕公公!吕公公明鉴啊!
下官……下官今日并非有意冲撞内阁,惊扰圣驾啊!实在是家中断炊,老母卧病,不得已才来求个说法!我等罪不至此啊!
那个胆小的给事中这一哭喊,引爆全场。场面瞬间又混乱起来。
刚才还同仇敌忾的讨薪联盟,顷刻间土崩瓦解,变成了互相指责:
“说了不让你来,还非让我一起来......”
而且,很有意思的是在经过严世蕃有意煽风点火后,那颗埋下的种子爆发了。
百官矛头竟惊人一致地都朝着贾应春和徐阶开火:
是贾应春!定是这厮贪墨国库,中饱私囊,才导致国库空虚,无银发俸!他才是罪魁祸首!
“对!还有徐阁老!这个大奸臣自己跳出来了!方才还一味让我们忍耐,定是想包庇贾应春这个大贪官!”
贾应春大贪官!求元辅、吕公公为我等做主啊!
是啊吕公公!我等只是想要回拖欠的俸禄,养家糊口而已!
小阁老!小阁老您刚才也说了体恤我等,您快帮我们说句话啊!
贾应春气得浑身发抖,一口老血差点喷出。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辛辛苦苦支撑户部,拆东墙补西墙,到头来竟落得个大贪官的骂名?
这天理何在啊?
徐阶更是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暗骂这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本想着出面安抚,赚些声望稳坐次辅之位,谁知竟落得个里外不是人!不曾想也有一天被这般文官骂成狗的时候!
徐阶深吸几口气,强压下几乎破口而出的怒骂,又要努力维持阁老风度,嘴角的抽搐却压不住内心的愤怒。抓狂!
严世蕃在一旁忍得不行,差点笑出声,肩膀不住耸动,硬生生憋住。一滴眼泪憋不住流了出来,这一幕又被那御史看到,小阁老都不忍我等受这千古奇冤!
严世蕃想放声大笑,但是真怕他老爹骂!
吕芳看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也是满头黑线,提高了音量喝道:肃静!尔等如此喧哗,成何体统!咱家奉陛下口谕。
一听陛下口谕四字,场面瞬间安静,百官齐刷刷跪倒在地。
朕近日潜心斋醮,偶闻外廷之事,方知京官俸禄竟已拖欠四月之久?朕闻之,心实难安!尔等乃朕之股肱,国家栋梁,竟困顿至此,是朕失察!
嘉靖道长的开场一句话,就把自己从中摘得干干净净,说的好像他真的是刚刚知道一样,并且深感痛心。
“国事维艰,尔等仍能克己奉公,恪尽职守,朕心甚慰!”
吕芳继续宣旨:“今岁,朕本欲于万寿节与民同乐,略作庆贺。然念及臣工之艰,朕决意,停办万寿节,所省费用,悉数用于补发所欠俸禄,以示朕体恤臣工之意!”
吕芳话音刚落,便有内侍抬着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从后面出来,放在场中,银光闪烁,晃花了众人的眼。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跪在地上的官员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眼前一箱箱雪花花的银子!
原来陛下不是要抓人打板子,而是陛下拿出自己的内帑,连自己五十这么重要的万寿节都不办了,来给大家发俸禄!
“陛下圣明啊!”
“陛下是圣君啊!小阁老说的对,都是贾应春这老匹夫欺上瞒下!”
人群中又不知是谁情急之下喊了这么一嗓子,顿时引来一片附和。
“小阁老说的对!”
贾应春、徐阶还没有从刚才百官谩骂之中缓过来,结果又再次被暴击,只剩下在风中凌乱......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官山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
吕芳将登记好的名册递给严邵庆:“严郎中,发放俸禄的具体事宜,就交由你户部经办了。”
“下官领旨。”
严邵庆接过名册,心中五味杂陈,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忽然觉得有些眼熟。这场景,像极了后世那些大老板,年终时搬出一摞摞现金摆在台上,底下的员工顿时群情激昂、高呼老板万岁的样子。
只是嘉靖这个老板有点腹黑啊,既当了圣人,又办了实事,还把锅甩得干干净净。
古今中外,人心人性,在这一刻,竟是如此相通。
严邵庆摇了摇头,甩开这些杂念,召唤户部靳学颜等人过来:
“靳主事,安排人手,依名册顺序,现场发放吧!”
“是,大人!”
户部官员们立刻忙碌起来,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广场,瞬间变成了热火朝天的发薪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