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贾应春的调任问题,在嘉靖与严嵩三言两语间便已敲定。
嘉靖、吕芳、严嵩三人各怀着心思,一时之间在玉熙宫内都不约而同地陷入短暂的沉寂。
嘉靖经过深思熟虑后单独召见严嵩,自然不仅仅是为了调整户部尚书一事。
李本告老还乡的奏疏已呈上,嘉靖连表面上的三辞三留都懒得敷衍,准备直接准奏。倒也不是说嘉靖一点不念旧情,只是他的作风一贯如此。
对于嘉靖来说,与其去浪费时间和你演那套虚礼,还不如多研读几页道经,精进修为才最重要。
当然,李本这一告老还乡去,次辅之位就空出,便意味着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官场上向来如此,别看是一个位子变动,带动的是底下一连串的变动。
何况李本还兼着一个礼部尚书,当然还有此前的左都御史,乃至悬缺已久的工部尚书这些都还没有安排……
自仁宣年间从三杨辅政开始,内阁多以三人为主,加上六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这十二人便构成了大明政治最核心的班底,俗称内阁九卿。
在这些关键位置的归属,都需要嘉靖亲自定下调子,以确保朝局新的平衡。
自壬寅宫变后,嘉靖便深居西苑修道,如今算来已有十五年不曾上朝。虽不露面,却始终将朝政牢牢握于掌中,靠的就是每一次次的核心班底的妥善安排。
只要这些核心班子安排得当,嘉靖就能安心做他的万寿帝君,躲在幕后执掌天下,这一点万历就没有学明白。
此时,嘉靖的御案上就摊着几份奏疏和一份他琢磨已久的人员名单,那是对内阁、六部、都察院等等核心衙署的拟任人选。
严嵩心知肚明,接下来的谈话才是重中之重。
严嵩不由得又挺了挺老迈的腰背,正襟危坐,静候嘉靖开口。此番人事变动,虽非彻底的重新洗牌,但却也足以影响嘉靖三十六年之后的朝堂格局。
眼下,又到了重新布局的时候。
良久,嘉靖终于打破沉默:
“严阁老,李本既去,次辅之位不可久悬。内阁牵一发而动全身,朕近日为此烦忧,连静坐吐纳都难以宁心。今日,便与你将此事议定。”
严嵩立即躬身:“老臣惶恐,竟使陛下为俗务烦心,实乃臣之罪也。陛下但有所命,臣必竭尽全力,以安圣心。”
嘉靖微微颔首,对严嵩的态度颇为满意。严嵩能稳坐首辅之位多年,君臣相得,也离不开这份想陛下所想,急陛下所急的默契。
“徐阶老成谋国,办事也合朕意。李本既去,次辅之位,依序该由徐阶递补。严卿以为如何?”
“徐华亭资历深厚,处事稳妥,接任次辅名正言顺,老臣并无异议。”
徐阶晋升次辅在严嵩的意料之内,回答得毫无波澜。
“内阁尚缺一员,朕意,擢礼部左侍郎袁炜入阁。”
“果然不出庆儿所料,陛下果然有意扶持袁炜。此人一旦入阁,清流声势必然大涨。不过此人手段寻常,倒也无需过分担忧。”
严嵩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躬身道:“袁侍郎才思敏捷,青词尤合圣心。以侍郎之职直入内阁,足见陛下不拘一格用人之明。”
嘉靖嘴角几不可察地一勾,似是对严嵩这番回应也早有预料,于是接着说道:“礼部尚书一职,此前由李本兼管。如今他既已告老归乡,礼部也需专人执掌。朕看国子监祭酒吴山,堪当此任。”
“国子监祭酒吴山? ”严嵩心头微微一沉。
吴山虽然和严嵩是同乡,但绝不是一路人,早些年还因为拒婚之事让严世蕃丢了脸面,是实实在在的老冤家了。而且吴山不仅学问醇正在清流之中素有清望,以孝悌诚信、刚正不阿闻名。
就连《明史》对他的评价:“山直亮方严,动必以正”,他的一生堪称明代士大夫精神的典范,是个重量级对手!
去岁之时,自吴山接任国子监祭酒,就没少借着讲学之名抨击严党所为,是个连严世蕃都觉得颇为头疼的硬骨头。
严嵩面上依旧恭敬:“吴子仁(吴山字)学问渊博,品行端方,掌礼部,足可表率士林,老臣附议。”
“都察院那边,”嘉靖目光古井无波,“左都御史一职,就由南京吏部尚书周延调任吧。”
嘉靖安排的这个周延又是一个老顽固,与已故的李默如出一辙,向来与严嵩势同水火。
为官数十载,“交游屏绝门外,萧然不异下寮时”,周延的家眷甚至不敢随意进入他书房,真正做到了一介不苟取。
让周延来执掌纠劾百官的都察院,无异于在严党头顶悬起一柄利剑。
一连三个关键位置,嘉靖安排的都是与严嵩不对付的人,饶是严嵩城府深沉,此刻袖中的手指也不由得微微蜷缩。
嘉靖的意图已昭然若揭,这是要在维持严党主体框架上保证朝政运转的同时,大力扶持清流力量,以确保朝局平衡,使无人能独揽大权。
“陛下圣明!”
严嵩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声音依旧听不出一丝异样,
“周延老成持重,风骨凛然,执掌台谏,正可肃清吏治,再合适不过。”
好在吏部尚书吴鹏、刑部尚书何鳌这些严党主力干将,嘉靖都暂未变动。至于兵部尚书杨博持身中正,不依靠任何一方,这两年也没有犯大错,也继续连任。
嘉靖见严嵩对自己这番明显带着制衡严党的人事安排全盘接受,毫无意见,心中不免对这个相伴几十年的老臣生出一丝歉疚。
“严卿公忠体国,朕心甚慰。”
嘉靖语气缓和些许,终于抛出了今日最后需要安排的一职留给严嵩做补偿:“这工部尚书一职,空缺已久,诸事繁杂,非干才不能胜任。严卿可有合适人选举荐?”
嘉靖今天这一系列的针对性安排,不由得严嵩在心中多想飞速权衡,这究竟是嘉靖对刚才顾全大局的补偿,还是考验?
严嵩沉吟片刻,斟酌词句,“回陛下,工部职司营造、器械、水利,关乎国计民生,确需能臣打理。老臣斗胆举荐一人,乃现任刑部左侍郎欧阳必进。”
严嵩小心观察着嘉靖的神色,见其并无不悦,才继续说道:
“欧阳必进曾在地方历任巡抚,于工程实务颇有经验,为人勤勉,老成持重。虽与老臣有姻亲之谊,然臣以为,为国举贤,不避亲故。若陛下觉其资历尚浅,可先以侍郎衔代掌部务,待其有所建树,再行擢升不迟。”
嘉靖闻言,未置可否。
欧阳必进是严嵩妻弟,这层关系嘉靖自然知晓。将工部这个掌管大量工程钱粮的肥缺交给严嵩的自己人,既是对严嵩此番识大体的安抚,也是将严党的核心利益依旧框定在可控范围之内,免得把严党逼得太紧。
嘉靖也是权衡片刻,淡然道,“朕记得他。郧阳任上,政绩尚可。既是严卿举荐,想必差不了。工部琐碎,正需此等实干之臣。便依卿所奏,擢欧阳必进为工部尚书。”
“臣,代欧阳必进,谢陛下天恩!”
嘉靖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丝倦意,显然这番人事布局已耗费他不少心神。
“余下细则,严卿与内阁斟酌办理即可。”
“老臣遵旨。”
严嵩再次躬身退出了玉熙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