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一走,会议的气氛也随即跟着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兼任礼部尚书的次辅李本自然而然地接过主导权,开始详细讨论钦差大臣下去的礼仪章程。
“邹侍郎此行,代表的是朝廷颜面,关乎陛下圣德。依制,当先祭告境内名山大川、河洛之神及祀典所载神只,以安天地怨气,祈佑赈济顺利……”
李本说完,徐阶立刻点头附和,无缝衔接地补充一些细节:
“李阁老所言极是。祭祀是根本,是沟通天人之大事。此外,还应在各地设厉坛,超度此次震灾中殒命的亡灵,祭文青词须提前备好,字字斟酌,方能显朝廷抚恤之意、陛下仁德之心。”
俩位大佬的老成谋国之言,顿时引来几位大臣纷纷颔首称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起祭品的规格、仪仗的规模、祝文的措辞。
就连甚至该参加祭祀礼仪的地方官员涉及到什么品级、礼仪祭祀之时行几步礼、磕几个头,都说得头头是道。
严邵庆越听越不对劲,眉头渐渐锁紧。
最终还是忍不住,出言打断:“李阁老,徐阁老,恕下官直言!如今陕西、山西、河南,无数灾民被埋于瓦砾之下,饥寒交迫,嗷嗷待哺!疫情恐将爆发,道路待抢修!
现每延迟一刻,便是成千上万的性命消逝!
朝廷是否更应优先讨论如何尽快调集粮草、药物,如何组织人力抢通道路,如何防疫治病?这些救命的具体措施,难道不比虚无缥缈的祭祀仪式更急迫吗?”
众人明显一愣,随即面露莞尔,露出少年人果然不懂事的宽容笑容。
徐阶温言道:“严郎中心怀百姓,此心可嘉。然有所不知,祭祀天地、安抚神灵,沟通天人,这才是重中之重,是根本。
此乃朝廷法度,千年来亦是如此,更是安定人心之举。
至于你所说的那些俗务……自有地方官员循例办理。你既兼了户部郎中,专司钱粮调配,这些事,自行斟酌处置便是。”
李本也笑着摇摇头也是一番提携后进:“是啊,严郎中既能凭空筹措三十万两银子,解朝廷燃眉之急,这些具体的调度小事,以严郎中之能,定然不在话下,放手去做便是。”
在场的几位部堂也纷纷笑着附和:“严郎中放手去做便是。”
“能者多劳嘛。”
语气之中略显轻松,毕竟剩下的这些都是与他们无关的小事。
严邵庆怔在原地,感到荒谬绝伦。难道在他们眼中,那些虚无缥缈的仪式和体面,远比千千万万灾民真实的痛苦与生死更重要?
他们诵读圣贤书,口口声声“仁政爱民”,可落到实处,却成了这般模样?一群道貌岸然的老登!
严邵庆喉头滚动,胸中有万千话语奔涌,最终却都死死压了下去,只化作一声近乎无声的叹息。艰难地垂下眼帘,掩去眼中所有翻腾的情绪,只余下一片沉寂的服从。
“下官……明白了。下官这就去筹措款项,调度物资。”
年前的这项重大议题似乎就此圆满定调,殿内气氛真正松弛下来。内阁、六部的大佬们脸上开始浮现出真切的笑意,彼此之间谈笑风生,甚至开始闲聊起几句过年的事宜。
他们之所以轻松,并非因为灾民得救在望,而是因为严邵庆凭空揽去了三十万两的压力,若真按原计划执行“保晋豫、缓陕西”的策略,在座的诸位,包括嘉靖,将来难免要在史书上留下见死不救的污名。
别看嘉靖现在不语,秋后算账时,有一个算一个,谁都逃不掉干系。
三省同步救灾,面子上谁都好看,百官那里也能交代得过去。至于那三十万两从何而来,后续的麻烦如何解决,那是严邵庆的事,与他们何干?
徐阶家中田产连阡陌,堪称富可敌省;在座的诸位,谁家不是良田千顷,奴仆成群?
三十万两,于他们任何一家而言,或许都并非难事。但他们宁可看着百姓冻饿而死,宁可看着朝廷焦头烂额,也绝不会自掏腰包,甚至不会主动提出行之有效的办法。
清流要的是名声,是站在道德高地指摘时弊;权臣要的是权势,是稳坐钓鱼台平衡利益。
“仁政爱民”?那不过是写在奏疏里、喊在朝堂上的口号罢了!谁若当真,谁就是异类,就是蠢材!
严邵庆的那颗赤子之心,在这潭深不见底的官僚泥沼中,被衬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微不足道。
这让严邵庆不由得想起记忆中另一个时空的景象: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举国之力,生命至上;不仅抢险救灾,更倾注巨资帮助灾民重建家园,重拾生活。
反观当下,朝廷的赈济,能救下性命已属万幸。
至于三省之地房屋尽毁,田地破损,水利崩坏,道路断绝......要让这三省之地恢复生机,要让这百万灾民重建家园,需要多少银两?几百万两?甚至上千万两!这是一个足以压垮目前整个大明财政的天文数字。
朝廷所谓的灾后重建,不过是免除一两年赋税,剩下的,全靠百姓在废墟之上自生自灭。朝廷从未有过,也从未想过要投入巨资去帮助黎民重建家园。
这种巨大的落差,让严邵庆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责任感。忽然之间又萌生一个念头:
若能在爷爷担任首辅的任内,推动朝廷真正下大力气,帮助这三省百姓完成灾后重建,那将是何等巨大的功德?百姓最是淳朴,谁真正对他们好,他们心里记得清清楚楚。
若能做成此事,严家乃至爷爷奸臣的污名,或许真能彻底洗刷,将来即便致仕,也能得个贤相的美名,安然落地,青史之上,或许也能留下不同的一笔。
但这需要钱,需要海量的钱!
三十万两还好筹措,可以找京城巨商,以未来海关税赋或某些特许权益为抵押,短期拆借。
再不济,也能从胖爹严世蕃那借点?严家每年贪墨的,捞个三五十万两应该不成问题。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岂不正好?
无非胖爹到时候吹胡子瞪眼、拎着家法要打断他的腿,然后在吼一句:“朝廷的事,何时轮到臣子自掏腰包?逆子,你是不是疯了!”
但几百万两呢?难道还能一次次凭空变出来吗?
一个更为大胆,却也更为危险的念头闯入严邵庆的脑海,能否效仿后世,设立一个类似银行的机构,汇聚民间闲散资金,用于国家建设和灾后重建?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便被他自己迅速而果断地掐灭了。
严邵庆立刻意识到无利可图、无基可立、无信可依。这在大明绝无可能成功。
银行需要稳定的货币体系、完善的信用制度、健全的法律保障和相应的技术支持,大明一条都不具备。
反之,大明有的是强大的皇权可以随意干预掠夺、普遍的官僚**、根深蒂固的小农经济对金融的排斥、以及士大夫阶层对锱铢必较的商业金融之鄙视。
最终结果可想而知:任何类似的机构,要么迅速沦为皇帝和权贵们掠夺财富的工具,引发恶性通胀和民变;要么因技术、认知和强大的阻力根本无法落地。
而提议者本人,很可能因“妄改祖制”、“妖言惑众”、“与民争利”的罪名,死无葬身之地。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