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定?”
林晚栀忽地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首辅可知,何为真正的稳定?是任由蠹虫啃食国本,坐视胥吏盘剥小民,看着豪强兼并土地,然后粉饰太平,谓之‘稳定’?”
她站起身,走到那堆血书前,用指尖轻轻划过那暗红的字迹:
“还是说,像这样,用几滴不知道是谁的血,写几篇大逆不道的文章,煽动无知百姓围堵官府,就能让朝廷退让,谓之‘稳定’?”
“臣不敢!”
李崇光躬身,语气却依旧平稳。
“臣只是以为,新政关乎国计民生,当徐徐图之,不可操切。江南士绅,亦是国家根基,不宜逼迫过甚,当以怀柔……”
“怀柔?”
林晚栀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射李崇光。
“李阁老!本宫问你,去岁北境将士饿着肚子守城时,江南的士绅们在做什么?是在吟诗作赋,还是在囤积居奇,哄抬粮价?朝廷漕粮屡屡被劫,边关军饷捉襟见肘时,他们又在做什么?是慷慨解囊,还是趁机放贷,盘剥军民?!”
她每问一句,便逼近一步,气势凛然:
“如今,皇上与本宫不过是想清丈田亩,让他们把该交的税交上来;不过是想考核官吏,让尸位素餐者挪挪位置;不过是想给寒门子弟一个晋身之阶,让他们为国效力!这就触了他们的逆鳞了?这就‘与民争利’、‘逼死良善’了?本宫看,他们是与国争利,逼死朝廷!”
“娘娘息怒!”
张明远吓得腿软,噗通跪倒。
王守仁也面色发白。
李崇光却依旧挺直脊背,只是脸色微微发青。
“息怒?”
林晚栀冷笑。
“本宫如何息怒?江南膏腴之地,朝廷岁入泰半所出,却养出了一群蛀虫!他们吸着朝廷的血,肥着自己的田,如今还要反咬一口,骂朝廷是暴政,骂本宫是妖妃!李阁老,你口口声声‘祖宗成法’、‘社稷之福’,本宫倒要问问,纵容此等蠹虫,动摇国本,便是你对祖宗的忠心,对社稷的负责吗?!”
这话极重,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他尸位素餐,甚至包庇奸佞了。
李崇光浑身一震,猛地抬头,老眼中精光爆射:
“皇贵妃娘娘!老臣三朝为官,一片忠心,可昭日月!纵有不是,也轮不到娘娘在此指摘!祖宗之法,乃治国根本,岂可因一时之利,轻言变更?江南士绅,多有诗书传家、忠义之辈,岂可一概而论,以‘蠹虫’污之?娘娘如此咄咄逼人,视士大夫如无物,岂是治国之道?!”
“好一个‘诗书传家、忠义之辈’!”
林晚栀毫不退让,从袖中取出一份密报,掷于案上。
“那请李阁老看看,你口中的‘忠义之辈’,在做什么?苏州府七十二家联名血书的士绅,其中三十八家,近三年隐田逃税,数额巨大!二十四家,与漕帮、盐枭往来密切,坐地分赃!更有十一家,与已伏诛的醇亲王,有过银钱往来!这就是他们的‘忠义’?这就是大夏的‘根基’?!”
密报上的数字触目惊心,李崇光接过,快速浏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没想到,林晚栀手中,竟已掌握了如此详实、致命的证据!
这已不是政见之争,而是罪证!
“这……这……”
他嘴唇哆嗦,一时语塞。
“至于‘祖宗成法’,”
林晚栀语气放缓,却更显冰冷。
“祖宗之法,若已不合时宜,阻碍社稷民生,为何不能变?太祖太宗,若固守前朝成法,何来大夏江山?李阁老,你是三朝老臣,更应知变则通,通则久的道理!固步自封,因循守旧,才是真正的取祸之道!”
她环视三位阁老,一字一句道:
“江南之事,本宫已有决断。第一,苏州知府王俭,尸位素餐,纵容属僚,即刻革职拿问,押解进京,由三司会审! 第二,着钦差大臣、户部右侍郎沈墨,兼领江南巡按御史,总督清丈田亩、推行新法事宜,赐尚方宝剑,有先斩后奏之权!凡有阻挠新政、煽动民变、抗税不交者,无论士绅庶民,一律严惩不贷! 第三,所谓‘血书’、‘万言书’,着有司严查来源,凡有捏造事实、诽谤朝廷、诅咒君上者,以谋逆论处,抄家灭族!”
三条旨意,条条如刀,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
“娘娘!不可啊!”
张明远膝行上前,涕泪横流。
“如此严苛,江南必生动荡!恐激起大变啊!”
“动荡?”
林晚栀俯瞰着他,眼中毫无波澜。
“本宫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这大夏的天,变了!不再是他们可以上下其手、为所欲为的时候了!谁若敢动荡,本宫就杀到他不敢动荡为止!沈墨已至江南,龙骧卫精兵随行。本宫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朝廷的刀快!”
她转向李崇光,语气缓了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李阁老,你是首辅,当知孰轻孰重。是保那些蠹虫的富贵,还是保大夏的江山?皇上与本宫推行新政,非为一己之私,乃为天下黎民,为江山永固。阁老若真心为社稷,便该知道如何抉择。拟旨吧。”
李崇光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皇贵妃。
她站在那里,身形单薄,却仿佛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
那眼中的锋芒,那话语中的决绝,那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威势,让他这个历经三朝风雨的老臣,也感到一阵心悸。
他终于明白,这一次,不再是宫廷倾轧,不再是权谋博弈。
这是一场变法,是一场战争。
而这位皇贵妃,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来的。
她手中,不仅有权柄,更有刀兵,有证据,更有……皇帝的绝对支持。
抵抗?
或许可以。
但结果,必然是玉石俱焚。
而他,赌不起。
良久,李崇光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缓缓躬身,声音沙哑:
“老臣……遵旨。”
他走回案前,提起笔,手微微颤抖,却终究还是落了下去,按照林晚栀的意思,重新拟定了旨意。
那字迹,力透纸背,却也带着几分苍凉。
旨意拟毕,用印,发出。
林晚栀看着那封即将改变江南乃至整个大夏命运的旨意被送走,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沉甸甸的责任与冰冷杀意。
她转身,看向窗外更深的暮色。
“江南的雨,要来了。”
她低声自语,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但愿沈墨的刀,够快,也……够准。”
养心殿。
萧景玄看完了文渊阁送来的票拟副本,以及林晚栀那份掷地有声的三条旨意。
他沉默了很久,指尖在“先斩后奏”四个字上轻轻摩挲。
“皇上,”
苏培盛小心翼翼地禀报。
“李首辅在殿外求见,说……有要事面陈。”
“宣。”
李崇光走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色,行了礼,却没有立即开口。
“李爱卿,有事?”
萧景玄放下奏章。
“皇上,”
李崇光撩袍跪下,声音沉重。
“老臣……恳请皇上,三思而行。江南,牵一发而动全身。皇贵妃娘娘……手段虽雷厉风行,然则……过刚易折。士绅乃国之根基,若逼迫过甚,恐生不测之祸。老臣斗胆,请皇上……暂缓新政,徐徐图之。”
萧景玄看着他,目光深邃:
“李爱卿,朕记得,你少年时,亦曾上《治国十策》,力主改革弊政,整顿吏治。何以如今,反倒畏首畏尾了?”
李崇光老脸一红,随即化为苦涩:
“皇上,此一时,彼一时。老臣……是怕啊。怕这变法之舟,行得太急,触了暗礁。怕这烈火烹油,烧得太旺,反伤了自身。皇贵妃娘娘……心是好的,可这世道,人心叵测。老臣只怕……她的一片赤诚,会被奸人利用,酿成大祸。”
“你是怕她……成为众矢之的?”
萧景玄问。
“是。”
李崇光抬头,眼中是真实的忧虑。
“皇上,新政之利,或在将来;而其弊,立竿见影。如今江南已沸反盈天,朝中暗流汹涌。娘娘她……站在风口浪尖。老臣担心,有朝一日,若事有反复,若有差池……所有的罪名,都会落在娘娘一人肩上。届时,皇上……何以自处?娘娘……又何以自保?”
这话,说得诛心,却也切中要害。
萧景玄何尝不知?
他将她推到台前,赋予她无上权柄,是信任,是倚重,又何尝不是……将她置于炭火之上?
“朕知道了。”
萧景玄缓缓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李爱卿,你的忠心,朕明白。但变法,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江南的脓疮,总要挑破。晚栀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朕,便信她,陪她走到底。至于后果……”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殿外沉沉夜色,语气斩钉截铁:
“朕与她,共担。”
李崇光浑身一震,看着帝王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终究将所有劝谏的话咽了回去,深深叩首:
“老臣……明白了。老臣,告退。”
殿内重归寂静。
萧景玄走到御案前,提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四个字:
“ 刚极易折,情深不寿。 ”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他凝视片刻,将纸揉成一团,扔进了一旁的炭盆。
火焰升腾,瞬间吞噬了那八个字,也吞噬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苏培盛。”
“奴才在。”
“传朕密旨给沈墨:江南事,朕与皇贵妃,皆知之。放手去做,毋须顾忌。但有差池,朕,替他担着。”
“另,”
他补充道,声音冷冽如冰。
“着龙骧卫指挥使,加派暗卫,护持皇贵妃周全。若有任何闪失,提头来见。”
“嗻!”
火焰在炭盆中噼啪作响,映着萧景玄晦暗不明的脸。
他知道,闸门已经打开,洪流即将奔涌。
他能做的,唯有信任她,支持她,以及……为她,扫清一切可能的障碍。
哪怕,与天下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