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内,檀香袅袅。
内阁三位辅臣——首辅李崇光、次辅张明远、群辅王守仁,分坐案前。
堆积如山的奏章中,那几份来自江南、字迹殷红、甚至浸染着暗褐色的“血书”与“万言书”,格外刺眼。
“牝鸡司晨,阴盛阳衰,乃国之大祸!”
“新政苛虐,与民争利,江南膏腴之地,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恳请皇上收回成命,罢黜妖妃,逐乱政之臣,以安天下,以慰祖宗!”
言辞一句比一句激烈,控诉一声比一声凄厉。
血书的印泥尚未全干,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仿佛江南士绅那滔天的怨愤与泣血般的控诉,透过纸张,直扑而来。
“啪!”
一声轻响,是李崇光合上了手中一份万言书。
这位三朝元老,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此刻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案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首辅大人,”
次辅张明远,圆脸微胖,素来以和稀泥着称,此刻也坐不住了,指着那堆奏章,声音带着惶恐。
“江南……要出大乱子啊!这血书,这万言书,还有苏松常镇四府急报,数千佃户、织工围堵府衙,若处置不当,激起民变,如何是好?依下官看,新政……是否暂缓一二,以安抚民心为上?”
“暂缓?”
王守仁霍然抬头,这位以刚直闻名的老臣,满脸怒色。
“张大人此言差矣!新政方出,宵小之辈便敢以民变要挟朝廷,此风断不可长!若此时退让,朝廷威信何在?皇上与皇贵妃娘娘威严何存?这些所谓的‘血书’,字字句句,攻击朝政,诅咒主上,更是直指娘娘,实乃大逆不道!依我看,当立即派兵弹压,将为首闹事、煽动民意者,悉数锁拿,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王大人!”
张明远急道。
“岂可一味用强?江南乃朝廷赋税重地,士绅盘根错节,民风柔弱,骤以兵威加之,只怕会逼得良民从贼,酿成大祸!当以安抚、疏导为主,查明实情,徐徐图之……”
“查明实情?这些人明摆着是抗拒新政,裹挟无知小民,图谋不轨!”
王守仁拍案而起。
“好了。”
李崇光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让两人都住了口。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色,良久,才叹了口气:
“新政……皇上锐意进取,皇贵妃……亦是一心为公。其心可嘉。然则,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太过,急功近利,恐非社稷之福。”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两位同僚:
“江南之事,非同小可。王俭身为知府,处置失当,其罪一;士绅聚众抗法,裹挟民意,其罪二。然则,新政骤行,触及根本,民有疑虑,亦在情理之中。此事,需刚柔并济,恩威并施。”
“首辅的意思是……”
张明远试探问道。
“拟票吧。”
李崇光走回座前,提笔蘸墨。
“一,着江南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三司会审,彻查‘哭庙’、围衙真相,缉拿为首煽动、不法之徒,严惩不贷。 二,申饬苏州知府王俭,办事不力,即刻停职,听候处置。 三,加派钦差,巡视江南,宣谕新政,安抚民心,详查新政推行利弊,若有不合时宜、扰民过甚之处,许其据实奏报,酌情调整。”
他顿了顿,笔锋悬停,声音低沉:
“这第三条,加一句——所遣钦差,当为老成持重、通晓民情之员,可 就地征询地方耆老、士绅意见,务使上意下达,下情上通, 以免再生事端。”
王守仁眉头紧皱:
“首辅,这……岂不是向那些闹事的士绅妥协?还要征询他们意见?新政乃国策,岂容他们置喙?”
“不是妥协,是权宜。”
李崇光放下笔,目光深邃。
“江南,不能乱。至少,不能在此时乱。皇上……和那位娘娘,正在气头上。我们做臣子的,既要为君分忧,也要为社稷虑。先把事情平息下去,再从长计议。至于新政……施行之中,若有窒碍,自当调整。这,亦是祖宗成法。”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张明远连连点头,王守仁虽然不满,却也知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当下不再反驳。
票拟刚成,正要封进,忽听阁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声:“皇贵妃娘娘驾到——”
三人俱是一怔,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
李崇光不动声色地将拟好的票纸收入袖中,整理衣冠,率二人出迎。
林晚栀步入文渊阁,一身月白宫装,外罩银狐斗篷,脸上脂粉未施,更显清冷。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位阁老,落在他们身后的公案上,那几份刺目的血书与万言书,正赫然摊开着。
“臣等,参见皇贵妃娘娘。”
三人躬身行礼。
“阁老们不必多礼。”
林晚栀虚扶一下,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落在那堆奏章上。
“本宫听闻,江南有些不太平。几位阁老,想必正在商议对策?”
李崇光上前一步,不卑不亢:
“回娘娘,正是。江南苏松常镇四府,确有刁民受奸人蛊惑,聚众滋事。臣等已拟了处置条陈,正要呈报皇上与娘娘御览。”
“哦?”
林晚栀眉梢微挑。
“不知首辅大人,拟了何等妙策?”
李崇光示意,张明远连忙将方才议定的三条,复述了一遍。
他口才便给,将“刚柔并济、恩威并施”的道理说得滴水不漏,尤其强调了“安抚民心”、“征询地方”的必要性。
林晚栀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张明远说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寒意:
“也就是说,首辅大人的意思,是先安抚,再查办;先问过那些闹事士绅的意见,再看新政是否继续推行?”
李崇光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沉稳:
“娘娘明鉴,非是问过士绅意见,而是体察民情,以免新政推行过急,再生事端。江南乃朝廷财赋重地,稳定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