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漕粮被劫一案,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林晚栀的懿旨,以及内阁“详查”的敷衍,如同一石投入深潭,看似波澜不兴,实则暗流早已涌动。
影的密报,在三天后送达。
言简意赅,却触目惊心:
“翻江龙,实为海龙帮三当家,本名陈三,常州本地人士。常州知府王明德,妻舅在苏州经营船行,与海龙帮多有‘往来’。劫粮当日,常州卫所都司‘恰巧’调防,巡河兵力空虚。劫后,翻江龙于狱中‘暴毙’,死无对证。五千石粮食,踪迹全无。另,王明德半月前,曾收到一笔来自京中永通钱庄的巨额银票,署名不详。”
“海龙帮”,“漕运”,“京中银票”,“都司调防”……这些词串在一起,指向一个冰冷的事实:
这不是简单的“水匪”劫掠,而是一起有预谋、有内应、甚至可能有朝中势力参与的监守自盗、劫掠军粮大案!其目标,恐怕正是为了掐断北境粮道,动摇前线军心!
林晚栀看着密报,指尖冰凉。
永通钱庄,京城四大钱庄之一,背景深不可测。
王明德一个区区知府,绝无此胆量,也绝无此能耐调动卫所兵力。
他背后,必然有人!
而此人,能调动漕帮,能遥控地方,能把手伸进京营随船护卫的环节……能量之大,令人心惊。
是靖西王在京中的余党?
还是……其他蛰伏的势力?
“传本宫懿旨,”
她提笔,飞快地写下一道手谕。
“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彻查常州漕粮被劫一案!命漕运总督衙门、常州知府、卫所都司一应官员,即刻进京,听候质询!着内务府彻查永通钱庄近三月大额银钱往来,尤其是与江南、西北方向的交易!”
手谕以皇贵妃印绶发出,但林晚栀心知肚明,这命令,必然阻力重重。
三司中,刑部尚书是帝党,但都察院、大理寺却盘根错节,未必听她调遣。
漕运衙门更是铁板一块。
内务府查钱庄,也必将触碰无数人利益。
果然,懿旨一出,朝堂哗然。
“后宫干政,有违祖制!”
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秉章,一位须发皆白、以耿直敢谏闻名的老臣,率先在早朝后的内阁会议上发难,矛头直指长春宫。
“漕粮被劫,自有漕运衙门、地方有司查办,何须三司会审,兴师动众?更遑论,让内务府去查钱庄?简直是儿戏!有辱斯文!”
大理寺卿周延儒紧随其后,语气尖刻。
“皇贵妃娘娘忧心国事,其情可悯,然此举恐引朝野非议,动摇国本。臣以为,当以稳定漕运、保障前线为重,不宜大动干戈,以免人心惶惶。”
次辅张明远“和稀泥”道。
首辅李崇光沉默不语,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面对汹汹议论,林晚栀并未退缩。
她以“协理”之名,在养心殿偏殿召见了陈秉章、周延儒。
“陈大人,周大人,”
她端坐于帘后,声音透过珠帘传出,平静无波。
“本宫请问,五千石军粮,于北境战事,可算紧要?”
陈秉章梗着脖子:
“军粮自然紧要!然则……”
“既是要紧军需,遭劫掠焚毁,地方有司非但未能追回,反将匪首匆匆灭口,草草结案,此为何故?是为失职,还是……另有隐情?”
林晚栀打断他,语气转厉。
“这……”
陈秉章一时语塞。
“再问,匪首翻江龙,实为东南巨寇海龙帮三当家。海龙帮横行海域,劫掠商船,甚至与倭寇勾结,为祸一方,朝廷早有剿灭之令。此等悍匪,潜入内河,劫掠官粮,地方卫所竟无丝毫察觉?是卫所无能,还是……有人故意放水?”
周延儒额头见汗:
“此事……或有蹊跷,然当交由有司详查,皇贵妃深居后宫,恐不谙外事……”
“本宫是不谙外事!”
林晚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
“但本宫知道,前线将士在浴血奋战!他们的粮草,是命!是胜败!是江山社稷!如今有人在其后搞鬼,断其粮道,毁其根本,此等行径,与通敌卖国何异?!陈大人,周大人,你们口口声声祖制、体统,难道祖制体统,就是纵容蠹虫,罔顾将士生死,坐视奸佞断我大夏命脉吗?!”
一顶“通敌卖国”、“罔顾将士生死”的大帽子扣下来,陈秉章与周延儒脸色煞白,冷汗涔涔。
他们可以骂后宫干政,可以指责女子涉朝,却万万不敢沾上“不顾前线”、“通敌”的边。
“臣……臣等不敢!”
二人慌忙跪倒。
“不敢?本宫看你们敢得很!”
林晚栀冷笑。
“漕粮被劫,疑点重重,你等不思为国分忧,彻查真相,反在此纠结于本宫是否干政?是何居心?!莫非……此案背后,牵扯到你等何人,怕被牵连不成?!”
“娘娘明鉴!臣等绝无此意!”
二人磕头如捣蒜。
这话太重了,他们担不起。
“既无此意,那便依本宫懿旨,三司会审,彻查到底!”林晚栀语气不容置疑,“此案,本宫会亲自督办!有任何阻挠、拖延、隐瞒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以同谋论处!退下!”
陈秉章、周延儒狼狈退下。
他们这才惊觉,这位看似病弱、深居后宫的皇贵妃,言辞之锋锐,气势之逼人,竟丝毫不逊于朝堂上那些老谋深算的政客!
她不是靠美色惑主,而是真真正正,手握权柄,洞察时局,并且……手段狠辣!
暂时压下了朝堂的明枪,暗箭却接踵而至。
“祸国妖妃”的流言愈演愈烈。
市井坊间,开始流传各种版本的“秘闻”:
有说熹妃是狐妖转世,魅惑君上,才致皇帝远征;
有说她与前朝余孽勾结,意图颠覆江山;
更恶毒者,竟编排出她与已故的镇北侯世子有染,秽乱宫闱……
流言如同毒蔓,迅速蔓延。
甚至连一些中低层官员,也开始私下议论,对“妇人干政”颇有微词。
朝堂之上,虽无人敢当面再驳懿旨,但消极怠工、阳奉阴违者,大有人在。
三司会审的公文被拖延,漕运衙门进京的官员迟迟不到,内务府查账更是阻力重重。
林晚栀身处长春宫,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冰冷的阻力。
她如同置身冰窟,四面八方都是冷眼与恶意。
奏折雪片般飞来,不是这里灾情,就是那里民变,桩桩件件,看似禀报,实则施压。
仿佛在说:
看,你一介妇人掌权,天下就要大乱了!
“娘娘,喝口参茶吧。”
锦心看着林晚栀日益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青黑,心疼不已。
林晚栀揉了揉刺痛的额角,摇头:
“放下吧。常州案的卷宗,可送来了?”
“送来了,但……”
锦心欲言又止。
“都是些官样文章,有用的东西,一点没有。”
“意料之中。”
林晚栀冷笑。
她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开始梳理线索。
海龙帮,常州知府,永通钱庄,清流御史,漕运衙门……这些看似散乱的线索,背后必然有一根线牵着。
这根线,通向哪里?
靖西王?
还是……朝中另有其人?
她想起皇帝离京前的话:
“替朕看好家。”
这个“家”,不仅是后宫,更是这暗流汹涌的朝堂,是这危机四伏的江山!
绝不能坐以待毙!
林晚栀眼中闪过决绝。
明路不通,就走暗路!
她铺开另一张纸,飞快写下几行字,封入火漆信封。
“影。”
她低声唤道。
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
“这封信,八百里加急,秘密送往西北,务必亲手交到皇上手中。记住,绕过一切官驿,用我们自己的渠道。”
她要让皇帝知道京中情况,更要提醒他,后方不稳,粮道有危!
“另外,”
她看向影,目光如冰。
“查一查,陈秉章、周延儒,以及那几个跳得最欢的御史,最近和什么人往来密切,家中可有异常进项。还有,永通钱庄的东家是谁,背后有哪些势力。本宫要证据,实实在在的证据!”
“是!”
影领命,瞬间消失。
林晚栀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沉沉的天空。
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不会因为她几句话就退缩。
他们只会变本加厉,用更阴毒的手段,将她拉下深渊。
但她已无路可退。
身后是悬崖,身前是刀山。
她只能前进,披荆斩棘,踏血而行。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培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慌:
“娘娘!不好了!贤妃娘娘……在冷宫偏殿,悬梁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