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衙门里一连几天都弥漫着一股愁云惨淡的气息。张廷玉大人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见谁都像是来查账的,几位郎中主事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踩响了地砖惊动了尚书大人那根脆弱的神经。那几张画满格子的“妖术”纸板,像镇魔符一样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养心殿御书房。
夜色已深,烛火摇曳,将胤禛伏案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奏折依旧堆积如山,各地政务繁冗复杂,但他批阅的速度,却似乎比往日快了些许。只是那紧蹙的眉头,却并未因此舒展多少。
终于将一份关于江南织造弊案的冗长奏折批红扔到一旁,胤禛有些疲惫地向后靠进椅背,捏了捏鼻梁。高强度的心神运转后,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空虚感袭来。胃里似乎也有些空落落的。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角,那里除了笔墨纸砚,空无一物。但他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一种焦躁感开始盘旋。
侍立在角落的苏培盛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皇上情绪的变化,小心地上前一步:“皇上,可是要进些宵夜?御膳房温着燕窝粥,或是…”
“腻。”胤禛不等他说完,就烦躁地打断。那些精致却千篇一律的御膳,此刻想起来竟毫无吸引力。
苏培盛心里明镜似的,试探着又问:“那…要不…让茶房沏盏浓茶?”
胤禛蹙眉,浓茶的苦涩似乎已经提前萦绕在舌尖,让他更加不耐。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目光再次扫过空荡荡的桌角。
御书房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苏培盛屏息凝神,等待着。
突然,胤禛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他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又像是难以启齿,顿了片刻,才用一种极其随意,仿佛只是忽然想起来的语气,淡淡开口:
“那个…林氏之前弄的那个…黑乎乎的甜水,还有没有?”
苏培盛心里“咯噔”一下,来了!他就知道!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立刻躬身回道:“皇上说的是…奶茶?冷宫那边…林格格偶尔是会煮一些,但都是小灶,奴才也不知这个时辰……”
“朕就是随口一问。”胤禛立刻打断他,语气重新变得冷硬,仿佛刚才那一问只是苏培盛的幻听。他重新拿起一份奏折,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去。
苏培盛何等机灵,立刻道:“奴才这就派人去瞧瞧!若是有,便端一盏来给皇上润润口;若是没有,便是林格格歇下了,奴才再想别的法子。”
胤禛从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头也没抬,仿佛全副心神都沉浸在了奏折里。
苏培盛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对门口的小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小太监得令,一溜烟地就往冷宫方向跑。
约莫半炷香后,一盏温热的奶茶,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胤禛手边不远处的案几上。那独特的、混合着奶香、茶香和一丝甜腻焦香的气息,立刻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
胤禛批阅奏折的笔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立刻去拿。直到又批完一本,才仿佛不经意地伸手端过茶盏,送到唇边,浅浅尝了一口。
温热的、丝滑的、甜中带涩又奇异地令人放松的液体滑入喉咙,似乎瞬间就抚平了那点莫名的焦躁和空虚。他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继续埋首案牍。
自这一夜起,御书房的深夜,便多了一道固定的风景。
皇上批折子,手边总要放一盏温热的奶茶。有时是原味,有时林晚晚那边会捣鼓出点新花样,比如加点煮烂的红豆,或是撒点奇怪的干果碎。皇上从不评价,只是默默地喝。喝完一盏,有时甚至会下意识地用指尖敲敲空盏的边缘。
苏培盛心领神会,立刻便会让人去续上。
这几乎成了主仆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然而,这笔“额外开销”终究是瞒不过内务府的账目。这日晚间,苏培盛捧着新送来的内帑用度简册,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磨蹭了好一会儿,直到胤禛批折子的间隙喝茶时,才硬着头皮上前。
“皇上…”他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说。”胤禛目光没离开奏折。
“内务府…刚送来的用度册子…这个月…光是御茶房额外采买的牛乳、茶叶、糖霜还有…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配料…就…就超支了六十三两七钱银子…”苏培盛说完,赶紧低下头,准备迎接雷霆之怒。这点钱对皇上来说九牛一毛,但性质不同啊!这可是为了那“不成体统”的甜水超支的!
胤禛端着茶盏的手顿在了半空。御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跳跃下,他的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
苏培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半晌,就在苏培盛几乎要跪下去请罪时,胤禛忽然动了。他像是没事人一样,将盏中剩余的奶茶一饮而尽,随手将空盏放回案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然后,他重新提起朱笔,蘸了蘸墨,目光重新落回奏折上,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听到。就在苏培盛以为他要用沉默忽略过去时,却听到他极其自然,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语气,淡淡地甩过来一句话:
“区区小数…记内帑便是。啰嗦。”
苏培盛猛地抬起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记…记内帑?!皇上居然…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用帝王的私房钱,给奶茶这种“玩意儿”报了销?!这…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尝尝鲜了,这简直是…是正式纳入日常用度了!
“嗻…嗻!”苏培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连忙应声,抱着那本简册,同手同脚地退了出去。他需要去外面吹吹冷风,冷静一下。
御书房内,胤禛依旧在批阅奏折,神情专注,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说出“记内帑”三个字时,笔尖下的朱砂,不小心在奏折上点出了一个稍大的红点。
嗯,这奶茶…确实比浓茶提神些。他下意识地咂摸了一下嘴里残留的甜味,心里如是想。至于超支?内帑的钱,朕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窗外月色清冷,而御书房内,甜香袅袅。大清天子の糖分依赖,就此正式成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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