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捕的丰收,让王家接连几天都飘荡着鱼肉的鲜香。
黄丽霞变着花样地烹饪那些鱼,或酱焖,或清炖,或油炸,配上金黄的贴饼子,吃得孩子们眉开眼笑,连带着说话都仿佛带着一股鱼腥气的满足。那只甲鱼被王西川养在一个大水桶里,偶尔动弹一下,成了孩子们围观的新奇物事。
然而,东北腊月的严寒,终究不是几顿热乎鱼汤就能完全抵御的。尤其对于体质相对较弱的孩子而言,病痛总是不期而至。
这天夜里,外面北风呼啸,刮得窗户纸哗啦啦作响。王家早已熄了灯,一家十一口挤在温暖的火炕上,沉入梦乡。王西川睡在炕头,黄丽霞带着最小的王瑾瑜(玖儿)睡在中间,几个女儿依次排开睡在炕梢。
不知睡了多久,王西川在迷迷糊糊中,被一阵细微而持续的啜泣声惊醒。他警觉地睁开眼,侧耳细听,声音来自炕梢,是王鹿溪(六丫)!
他立刻坐起身,借着窗外雪地反射进来的微光,看向六丫的方向。只见四岁的小女儿蜷缩在被窝里,小小的身子微微发抖,嘴里发出难受的哼唧声。
“六丫?”王西川轻声唤道,同时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入手一片滚烫!
发烧了!
王西川的心猛地一沉。他连忙推了推身边的黄丽霞:“丽霞,快醒醒,六丫发烧了!”
黄丽霞本就睡得浅,闻言立刻清醒过来,摸索着点亮了炕桌上的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只见王鹿溪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眼睛半睁半闭,显得十分难受。
“哎呀!怎么烧得这么厉害!”黄丽霞惊呼一声,心疼地用手背贴着女儿的额头,那温度烫得吓人。她连忙起身,从炕柜里找出一点之前备着的、治疗风寒的草药丸子,想喂给六丫,但孩子烧得迷迷糊糊,根本咽不下去。
王昭阳和王望舒也被动静吵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妹妹的样子,都吓住了。
“娘,六妹怎么了?”王昭阳担心地问。
“发烧了,很厉害。”黄丽霞声音带着焦急,尝试着给六丫喂水,但水也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王西川看着女儿痛苦的小模样,心如刀绞。他知道,这么高的烧,光靠家里的土方子肯定不行,必须马上送医!
“不行,得去卫生院!”王西川当机立断,一边迅速穿衣服,一边对黄丽霞说,“你把六丫用被子裹严实了,我背她去林场卫生院!”
林场卫生院在十几里地外,是这附近唯一像样的医疗点。
“现在?这大半夜的,外面风那么大……”黄丽霞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和呼啸的寒风,有些犹豫。
“等不了!烧成这样,会出事的!”王西川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深知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一场高烧对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前世模糊的记忆里,似乎就有某个女儿因为一场病夭折了,他绝不能让悲剧重演!
见男人态度坚决,黄丽霞也不再说什么,赶紧找出家里最厚实的棉被,将王鹿溪小心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小脸。
王西川穿好棉袄,戴上狗皮帽子,又用围巾把脸围得严严实实。他蹲下身,对黄丽霞说:“来,把她放我背上,用绳子捆紧点,免得灌风。”
黄丽霞依言,将裹成粽子的六丫小心地放到王西川宽厚的背上,然后用准备好的宽布带,横竖交叉,将女儿牢牢地固定在男人背上。
“昭阳,望舒,在家照顾好妹妹,听娘的话。”王西川对两个大女儿叮嘱了一句,又看了黄丽霞一眼,“我走了,你们关好门。”
“当家的,路上小心!”黄丽霞将一盏点燃的马灯(一种防风煤油灯)递给他,眼里满是担忧。
王西川接过马灯,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推开屋门,一头扎进了外面漆黑冰冷的寒夜中。
北风如同刀子般割在脸上,即使围了围巾,也感觉生疼。积雪没过了脚踝,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马灯昏黄的光晕在风中摇曳,只能照亮脚下很小的一片区域。
王西川背着女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他尽量走得稳当,避免颠簸到背上的孩子。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背上传来女儿滚烫的体温和细微痛苦的呻吟。
“六丫,乖,坚持住,爹带你去看大夫,看了大夫就不难受了……”王西川一边艰难前行,一边不断地跟背上的女儿说话,尽管他知道孩子可能听不清,但他希望能给她一点安慰和力量。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刺骨的寒意。汗水却从他的额头和脊背不断渗出,很快又被冻成冰碴。他的心跳得很快,不仅仅是因为劳累,更是因为对女儿的担忧。
十几里的山路,在平时不算什么,但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深夜,背着生病的孩子,显得格外漫长而凶险。他不敢有丝毫停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早点到卫生院!
不知走了多久,翻过一道山梁,终于看到了远处林场家属区零星的灯火,卫生院就在那片灯火之中。王西川精神一振,加快脚步,几乎是踉跄着冲到了卫生院门口。
他用冻得有些发麻的手,用力拍打着卫生院的木门。
“大夫!大夫!开门啊!救救孩子!”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嘶哑焦急。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一个带着睡意的声音:“谁啊?大半夜的?”
“靠山屯的!孩子发高烧,昏迷了!快开门!”王西川急声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披着棉袄、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医生探出头来,看到门外风雪中如同雪人般的王西川,以及他背上那个裹得严实、气息微弱的孩子,睡意瞬间清醒了大半。
“快!快进来!”医生连忙让开身子。
王西川背着六丫冲进卫生院。里面生着炉子,比外面暖和很多。医生帮着王西川将孩子从背上解下来,放到诊室的病床上,打开包裹的被子。
看到王鹿溪烧得通红的小脸和急促的呼吸,医生脸色也严肃起来,立刻拿出体温计测量,又用手电筒检查她的喉咙和瞳孔。
“四十度一!急性肺炎前兆!必须马上退烧消炎!”医生快速做出判断,语气紧迫。
他立刻准备针剂,给孩子打了一针退烧针,又挂上了吊瓶,进行输液消炎。小小的王鹿溪在扎针时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哭声,让王西川的心都揪紧了。
他看着冰冷的药液一点点滴入女儿细小的血管,看着女儿因为难受而紧皱的眉头,巨大的心疼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紧紧握着女儿另一只没有输液的小手,那手依旧滚烫。
“大夫,我闺女……她没事吧?”王西川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医生一边调整滴速,一边说道:“发现得还算及时,用了药,先把烧退下来,控制住炎症就问题不大。要是再晚点,烧成肺炎就麻烦了。你在这守着,注意看着点滴,完了叫我。”
医生交代完,又回去休息了,诊室里只剩下王西川和昏睡中的女儿。
王西川搬了个凳子,坐在病床边,寸步不离。他用手帕蘸了温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女儿干裂的嘴唇和滚烫的额头。马灯放在一旁,橘黄的光晕笼罩着父女二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漆黑变为墨蓝,又透出些许灰白。药液似乎起了作用,王鹿溪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额头也不再那么烫手,沉沉睡去。
王西川一夜未合眼,眼睛布满了血丝,但他丝毫不敢松懈,始终握着女儿的小手。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诊室时,王鹿溪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似乎有些茫然,看了看周围陌生的环境,最后目光落在趴在床边、紧握着她手、满脸疲惫的父亲身上。
她虚弱地动了动嘴唇,发出一个细微却清晰的声音:
“爸爸……”
这一声“爸爸”,如同世界上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王西川的心尖。他猛地抬起头,对上女儿那双虽然虚弱却已经恢复了些许清明的眼睛。
巨大的 relief(放松)和难以言喻的柔情瞬间淹没了他。他俯下身,用粗糙的脸颊轻轻贴了贴女儿依旧有些温热的小脸,声音沙哑而哽咽:
“哎……爹在呢……六丫乖,没事了,没事了……”
这一刻,所有的疲惫、担忧和深夜跋涉的艰辛,都化为了乌有。只要女儿能好起来,他做什么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