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川呆坐在皮褥子上,如同泥塑木雕,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嗡鸣”声不绝于耳。宿醉带来的头痛此刻显得微不足道,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和悔恨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怎么会……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乌娜吉蜷缩在皮褥子的另一侧,用厚重的熊皮紧紧裹住自己,只露出一双复杂难言的眼睛,悄悄观察着王西川的反应。看到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震惊、茫然,乃至一丝惊恐,她眼中的光芒微微黯淡了一下,但随即又被一种倔强所取代。她没有哭闹,也没有指责,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帐篷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和外面隐约传来的清晨鸟鸣。
良久,王西川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乌娜吉姑娘……对……对不起!我……我昨晚喝多了……我……”
他语无伦次,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更不知道该如何弥补。道歉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你不用道歉。”乌娜吉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成熟和……决绝?“昨晚,是我自愿的。”
“什么?!”王西川猛地抬起头,看向乌娜吉,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乌娜吉迎着他的目光,虽然脸颊依旧绯红,但眼神却不再躲闪,反而透着一股山野女儿特有的坦荡和执拗:“我说,是我自愿的。酒是我灌你的,人也是我扶进来的。你醉得不省人事,什么都不知道。”
王西川彻底懵了。自愿的?为什么?
看着王西川脸上毫不作伪的困惑和更加深重的愧疚,乌娜吉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和无奈:“王西川,你很怕吗?怕我赖上你?怕对不起你在家里的妻子和女儿?”
王西川张了张嘴,无法否认。黄丽霞和九个女儿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清晰无比,那份家的温暖和责任,是他重生以来最珍视的宝藏,他绝不愿伤害分毫。
“我乌娜吉,虽然不是你们汉人,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规矩,但我知道好歹,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乌娜吉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我这么做,不是为了逼你娶我。”
“那你是为了什么?”王西川忍不住问道,心中充满了不解。
乌娜吉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为了摆脱乌拉坎部落的逼婚!也为了……报答你,把你和我们白桦林部落,更紧地绑在一起!”
王西川心中巨震,瞬间明白了乌娜吉的意图!好刚烈!好决绝的女子!
她这是要用自己的清白做赌注,造成既成事实,彻底断绝乌拉坎部落逼婚的念想!同时,通过这种方式,将他王西川——这位名声在外的“猎王”,以一种无法轻易割裂的方式,与白桦林部落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发生了这样的事,于情于理,王西川都不可能再对白桦林部落面临的危机袖手旁观!
这简直是一石二鸟之计!但代价,是她自己的名声和终身幸福!
王西川看着眼前这个看似大胆妄为、实则用心良苦的鄂伦春姑娘,心中五味杂陈。有震惊,有敬佩,有同情,更有一种沉甸甸的、无法推卸的责任感压上心头。他固然是被“设计”了,但乌娜吉付出的代价,何其惨重!
“乌娜吉……你……你这又是何苦……”王西川的声音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就算没有这件事,我既然答应了哈拉达,也绝不会对你们部落的困境坐视不管!”
“光答应不够!”乌娜吉打断他,眼神锐利,“乌拉坎部落势大,光靠你出谋划策,未必能让他们真正忌惮。但如果你成了我的男人,哪怕只是名义上的,意义就完全不同!你王西川猎王的名头,加上这件事,足以让乌拉坎那些混蛋掂量掂量!他们敢动白桦林部落,就是动你王西川的脸面!这对于看重荣誉和力量的鄂伦春部落来说,是最直接的威慑!”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带着一丝苦涩:“至于我……嫁给一个我敬佩的英雄,哪怕没有名分,也好过被逼着嫁给巴雅尔那个人渣,毁了后半生!而且……”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羞涩,“我……我确实不讨厌你。”
最后这句话,如同羽毛般轻轻搔过王西川的心尖,让他的心情更加复杂。他看得出来,乌娜吉这番话,虽有算计,但更多的是无奈之下的破釜沉舟,以及对他本人一种夹杂着崇拜、感激或许还有一丝朦胧好感的复杂情愫。
帐篷内再次陷入沉默。王西川需要时间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和乌娜吉这惊世骇俗的决定。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了脚步声和哈拉达低沉而严肃的声音:“乌娜吉,西川巴图鲁,你们醒了吗?”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王西川和乌娜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乌娜吉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头发,王西川也胡乱套上自己的外衣。
“阿麦,我们醒了,您进来吧。”乌娜吉扬声说道。
兽皮门帘被掀开,哈拉达走了进来。他的脸色异常严肃,目光先是落在女儿身上,看到她虽然强装镇定但眉眼间难掩的异样,又看向衣衫不整、脸色难看的王西川,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八分。部落就这么大,昨晚乌娜吉扶着烂醉的王西川进了她的仙人柱,一夜未出,早上怎么可能瞒得住?
哈拉达没有立刻发作,他走到火塘边坐下,沉默地拿起烟袋锅,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显得格外沧桑。
“西川巴图鲁,”哈拉达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沉重,“我是个粗人,不会说漂亮话。昨晚的事情,戈沙已经告诉我了。我就问一句,你打算怎么办?”
直接,干脆,如同鄂伦春人狩猎的风格,直指要害。
王西川深吸一口气,走到哈拉达面前,没有辩解,也没有推卸责任,他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沉声道:“哈拉达,昨晚我醉酒失德,冒犯了乌娜吉姑娘,千错万错,都是我王西川的错!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哈拉达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后果?什么后果?按照我们鄂伦春的规矩,你坏了乌娜吉的清白,要么,娶了她!要么……”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寒意,“留下你身上的一样东西,作为补偿!”
帐篷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乌娜吉紧张地看着王西川,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皮褥子。
王西川直起身,迎着哈拉达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哈拉达,我在家里已有妻女,她们与我贫贱相守,情深义重,我绝不能抛弃她们,另娶他人!此心天地可鉴!”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毫不含糊。哈拉达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似乎对他的坦诚和担当有些意外,但脸色依旧阴沉。
“至于留下东西……”王西川继续说道,语气转而变得无比坚定,“我王西川的命,可以为了守护该守护的人和事而丢!但绝不会因为这种糊涂事而留下耻辱的印记!哈拉达,乌娜吉姑娘刚才已经把她的想法都告诉我了。我理解她的苦衷,也敬佩她的刚烈!这件事,错在我,责任在我!请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哦?你想怎么弥补?”哈拉达磕了磕烟袋锅。
“乌娜吉姑娘想用这件事,将我绑上白桦林部落的战车,震慑乌拉坎部落。”王西川目光炯炯,“好!我王西川,答应了!从今天起,白桦林部落的事,就是我王西川的事!乌拉坎部落若敢来犯,我必与他们周旋到底!我会用我的方式,帮白桦林部落保住猎场,解决危机,让乌娜吉姑娘不必再受逼婚之苦!这是我王西川,对昨晚之事的交代,也是对哈拉达您和乌娜吉姑娘的承诺!”
他没有提娶乌娜吉,因为那不可能。但他给出了一个更具分量的承诺——以“猎王”的身份和全部能力,作为白桦林部落的后盾和利刃!
哈拉达沉默了,他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笼罩着他,看不清表情。乌娜吉也紧张地看着父亲。
良久,哈拉达长长地吐出一口浓烟,将烟袋锅在鞋底磕灭,缓缓站起身。他走到王西川面前,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有审视,有无奈,最终化作一声深深的叹息。
“西川巴图鲁……你是个汉子。”哈拉达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这件事,乌娜吉有她的算计,你……也确实身不由己。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逼你抛弃发妻,也不是我们鄂伦春人该做的事。”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你的承诺,我哈拉达,和白桦林部落,记下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部落最亲密的朋友,是可以托付生死的兄弟!至于乌娜吉……”他看了一眼女儿,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她的名声……以后在部落里,我会护着她。对外,我们不会声张,但若乌拉坎的人查问,这就是我们最有力的回击!”
这已经是目前情况下,所能达成的最好结果。既保全了王西川的家庭,又将他的力量与部落绑定,同时也最大程度地减少了乌娜吉的损失。
王西川心中一块大石稍稍落地,但那份沉甸甸的愧疚和责任感,却丝毫未减。他再次向哈拉达和乌娜吉躬身:“多谢哈拉达体谅!王西川,必不负所托!”
春风一度,情债难偿。这一夜意外的糊涂账,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将王西川与白桦林部落的命运紧紧捆绑。一份沉重的责任,一份难言的情愫,如同兴安岭清晨的浓雾,笼罩在了他的心间,也为他接下来的行动,蒙上了一层更加复杂和急迫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