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川牵着三丫冰凉的小手,带着大丫和二丫,扛着沉甸甸的劈柴,提着那只五彩斑斓的肥野鸡,一路从山上下来。
阳光照在雪地上,有些刺眼,但照不进王西川此刻暖融融的心窝。
手掌里那只小小的、柔软的手,仿佛带着奇异的电流,一路酥麻到他心里去。
三丫起初还有些僵硬,被父亲那只粗糙温热的大手包裹着,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但父亲的步伐很稳,力道适中,让她莫名地感到安心。慢慢地,她的小手也放松下来,甚至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更紧地抓住了父亲的一根手指。
大丫和二丫跟在后面,看着妹妹被父亲牵着,看着父亲宽阔的背影和那随着步伐晃动的野鸡,两个小姑娘交换了一个眼神,里面有着惊奇,也有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羡慕。二丫快走几步,悄悄拉住了父亲另一侧空着的衣角。大丫犹豫了一下,也默默靠近了些。
王西川感受到衣角传来的微弱力道,心里更是软成了一滩水。
他知道,坚冰正在一点点融化。
快到屯子时,遇到了几个同样捡柴回来的屯邻。他们看到王西川这满载而归的架势,尤其是手里那只显眼的野鸡,都纷纷露出惊讶的神色。
“哟,西川,这是上山了?收获不小啊!”一个穿着破旧棉猴的老汉招呼道,眼睛盯着那只野鸡。
“嗯,接孩子,顺便下了个套。”王西川语气平和地回应,不再像以前那样要么闷着头不吭声,要么带着怨气。
“这野鸡真肥!好手艺!”另一个妇人啧啧称赞,目光在王西川和三个孩子之间转了转,似乎也察觉到了这家气氛的不同以往。
王西川只是笑了笑,没有多停留,带着女儿们径直往家走。他不需要向旁人炫耀什么,只要妻女们能过得好,比什么都强。
推开自家院门,一股熟悉的、温暖的烟火气夹杂着淡淡的肉汤香味扑面而来。
黄丽霞已经起来了,正坐在外屋地的小板凳上,往灶坑里添柴,锅里的肉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饼子的香气也散发出来。
她听到动静,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被王西川牵着的三丫身上,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又看到了他手里提着的野鸡和身后大丫二丫那与往日不同的、带着些许亮光的小脸。
她的眼神波动了一下,很快又垂下眼睑,继续看着灶膛里的火苗,只是拿着烧火棍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
“娘!爹套着野鸡了!好大一只!”二丫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报告好消息,小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
大丫也小声补充:“爹……爹还砍了好多硬柴。”
王西川松开三丫的手,将劈柴靠在墙边,把野鸡提起来,对黄丽霞说:“丽霞,你看,晚上咱们再加个菜。”
黄丽霞抬起头,看了看那只羽毛鲜艳的野鸡,又飞快地瞥了王西川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但就是这一声,却让王西川心头一喜,这至少表示,她不再完全拒绝交流了。
“你们仨,快去炕上暖和暖和,看小手冻的。”王西川对女儿们说道,自己则拎着野鸡走到院子角落,准备处理。
杀鸡、放血、烫毛、开膛……王西川动作麻利,一气呵成。他将处理干净的野鸡剁成大小均匀的块,内脏也仔细清洗干净,鸡胗、鸡心、鸡肝都是好东西。野鸡的羽毛他也没扔,尤其是那几根长长的尾羽,色彩绚丽,收拾干净,说不定以后能给女儿们做个毽子或者什么小玩意儿。
他将大部分鸡肉放进一个盆里,准备晚上炖。留下小半只,他打算和土豆一起红烧,给午饭添个硬菜。
中午这顿饭,因为有了这半只野鸡,显得格外丰盛。红烧野鸡块,虽然调料只有简单的盐和一点酱油,但野鸡肉紧实鲜香,土豆吸饱了汤汁,软糯入味。就着热乎乎的棒子面贴饼子,喝着早上剩下的肉汤,一家人吃得格外香甜。
黄丽霞依旧沉默,但吃饭的速度比昨天快了些,也主动夹了几块肉和土豆。三个女儿更是吃得小嘴油汪汪的,二丫甚至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引得三丫偷偷笑了起来。饭桌上的气氛,不再是昨天那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多了几分自然的暖意。
吃完饭,王西川再次主动收拾了碗筷。他看到黄丽霞脸上似乎有了一丝倦容,便道:“丽霞,你上炕歇着吧,刚生完孩子,不能累着。碗我来洗。”
黄丽霞看了他一眼,没反对,默默地起身,抱着玖儿回到了里屋炕上。
王西川洗完碗,又把外屋地收拾利索,这才搓了搓手,走进里屋。
炕上,黄丽霞靠着被子垛,闭目养神。
玖儿在她怀里睡着了,呼吸均匀。
大丫带着二丫和三丫她们,在炕梢玩着几颗磨得光滑的石子,声音压得很低。
王西川走到炕边,目光落在玖儿那张小小的、皱巴巴的脸上。
孩子睡得很安稳,比起昨天,脸色似乎红润了一点点。
前世,他甚至没来得及多看她几眼,这个孩子就像一缕轻烟般消失了,连个名字都没留下,只有“九丫”这个随意又带着贬义的称呼。
他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他轻轻坐在炕沿上,距离黄丽霞不远不近,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和郑重:
“丽霞,咱闺女……不能一直叫九丫。”
黄丽霞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但没有睁开眼,也没有说话。
王西川继续缓缓说道:“丫头怎么了?丫头也是咱的骨血,是咱的宝。我想着,先给咱闺女起个小名,叫‘玖儿’。”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解释道:“玖,是像玉一样的黑色石头,是个好字,代表她是咱们家的宝玉,珍贵,独一无二。等以后,咱再找个有学问的人,给她起个正式的大名,连同她八个姐姐的名字,都一起改了,起个好听的,文雅的,让屯里人都看看,咱老王家的闺女,金贵着呢!”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和承诺。
这番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黄丽霞的心底漾开了圈圈涟漪。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王西川。
改名字?还给九个丫头都改?起文雅的名字?
这在以前的王西川看来,简直是疯了,是浪费精力!他只会觉得丫头片子配不上好名字,有个称呼就行了。
可现在,他不仅给最小的起了寓意这么好的小名,还想着给所有女儿都改名字?
黄丽霞的目光紧紧盯着王西川,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和敷衍。但她看到的,只有真诚,只有悔悟,只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名为“父爱”的深沉光泽。
他说……闺女是宝玉,是宝贝……
这个词,她这辈子都没敢想过会从丈夫嘴里说出来,用在女儿身上。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委屈、难以置信和一丝微弱希望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了她的心头,让她鼻尖发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那哽咽冲出口,只是那么定定地看着王西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玖……玖儿……”她终于艰难地发出了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不像“九丫”那样随意轻贱,这个名字,带着重量,带着温度,带着珍视。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酣睡的孩子,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落在孩子小小的襁褓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但这眼泪,不再是昨天那种绝望的苦水,而是掺杂了太多难以言喻情感的宣泄。
王西川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和无声的落泪,心里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他知道,丽霞心里的冰墙,正在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名字,而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陪着她,等着她。
炕梢玩石子的大丫、二丫、三丫等孩子也停下了动作,有些无措地看着哭泣的母亲和沉默的父亲。她们不太明白“玖儿”这个名字具体有多好,但她们能感觉到,爹娘之间那种压抑的气氛,好像因为这个名字,变得不一样了。
过了好一会儿,黄丽霞的哭声才渐渐止住。她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把脸,抬起头,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但眼神却清亮了些许。她看着王西川,声音沙哑地问:“你……你说真的?都给改?”
“真的!”王西川斩钉截铁地点头,“等玖儿满月,咱就请人!不仅要改名,开春了,大丫、二丫、三丫,都给我上学去!以后,小的长大了,只要她们愿意读,我就一直供!”
“上学?”大丫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她早就羡慕那些能背着书包去公社小学的男孩子了。
二丫和三丫也懵懂地看着父亲,上学这个词,对她们来说还很遥远和陌生。
黄丽霞更是彻底愣住了。给丫头们改名字已经够让她震惊了,现在居然还要送她们去上学?这在靠山屯,简直是闻所未闻!谁家会浪费钱供丫头片子读书?
可看着王西川那无比认真的眼神,她心里那点怀疑,竟然一点点消散了。
他……好像是来真的。
他不是一时兴起,不是装模作样。他是真的在为自己的女儿们打算。
这个认知,让黄丽霞那颗早已冰冷僵硬的心,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开始一点点复苏,一点点变软。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新低下头,看着怀里的玖儿,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孩子细嫩的脸颊,低声喃喃:“玖儿……娘的玖儿……你有名字了……”
这一刻,她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绝望和哀怨,似乎真的淡去了很多。
王西川看着这一幕,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有些事,需要慢慢来,说得再多,不如实实在在地做。
他站起身,说道:“你们歇着,我出去一趟,看看能不能再弄点东西。”
他没有说去干什么,但黄丽霞和女儿们似乎都默认了他“弄东西”就是去打猎。
王西川拿起柴刀和那几根麻绳,又找了把铁锹扛在肩上,再次出了门。
这一次,他的目标更加明确——寻找野猪的踪迹,挖陷阱!
他知道,光靠野鸡野兔,只能偶尔改善伙食,要想真正让家里宽裕起来,必须搞点“大货”。而野猪,无疑是最合适的目标。肉多,值钱,而且他对附近山林里野猪的活动规律,有着前世深刻的记忆。
他径直朝着屯子后面更深的山坳里走去。那里有一片柞树林,橡子(柞树果实)是野猪最爱的食物之一。而且记忆中,前世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有人在那边打到过一头大跑卵子。
果然,进入那片柞树林不久,王西川就发现了明显的野猪活动痕迹。
被拱得乱七八糟的雪地和落叶,露出下面黑色的泥土;碗口粗的树干上,留着明显的、带着泥污的蹭痒痕迹,树皮都被磨光了;还有那散发着腥臊气味的粪便……一切都表明,这里有一头,甚至一群野猪经常光顾。
王西川仔细分辨着脚印。脚印很大,很深,尤其是那两个前蹄印,像小碗一样。这是一头成年公野猪,而且体型不小!看脚印的新鲜程度,它昨天傍晚应该还在这里觅食。
他心中一阵激动。就是它了!
他需要找一个绝佳的位置挖设陷阱。既要位于野猪的必经之路附近,又要便于伪装和后续处理。
他沿着野猪的足迹和拱食的痕迹,一路追踪,最终在一处相对狭窄的、连接着柞树林和一片阳坡草甸的小路中间停了下来。这里两边是陡峭的土坎,野猪如果想要从柞树林去草甸,或者反过来,这里是最近的通道。路中间还有几棵稀疏的小树,可以作为陷阱的掩护。
“就这里了!”王西川放下铁锹,选定了一处位置。
他抡起铁锹,开始挖掘。冻硬的土地很难挖,每一锹下去,都只能留下一个白点,震得手臂发麻。但王西川有的是力气和耐心。他先是用柴刀和斧头将冻土敲松,然后再用铁锹清理。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内衣,在寒冷的空气中变成冰凉的湿意贴在背上,但他毫不在意,心中充满了干劲。
陷阱要挖得足够深,足够大,才能困住凶猛的野猪。他规划了一个长约两米,宽一米五,深度至少要达到一米八以上的矩形深坑。
一锹,两锹……泥土和冻块被不断地挖出,堆在陷阱旁边。他的手掌很快磨出了水泡,水泡又磨破,火辣辣地疼,但他只是皱了皱眉,用布条简单缠了一下,继续干。
时间在枯燥而艰苦的挖掘中一点点流逝。太阳渐渐西斜,林中的光线变得昏暗。
当陷阱的深度终于超过他的身高时,他才停了下来。他跳进坑里试了试,坑底到他胸口,这个深度,野猪掉进来,短时间内很难跳出来。
接下来是最关键的一步——布置“暗桩”。他在坑底,将十几根提前削尖的、手臂粗细的硬木棍,斜着向上,牢牢地钉进坑底的泥土里,尖刺朝上。这样野猪掉下来,巨大的冲击力会让它直接撞在这些尖刺上,非死即伤!
布置好暗桩,他开始进行伪装。他将挖出来的大部分浮土运到远处撒掉,只留下少量。然后用之前砍下的树枝、榛棵子覆盖在陷阱口,形成一个脆弱的顶棚。再小心翼翼地撒上积雪,铺上落叶,尽量恢复成和周围一模一样的地面。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山林里一片寂静,只有不知名的夜鸟偶尔发出一两声啼叫。
王西川累得几乎虚脱,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土和雪屑,手掌钻心地疼。但他看着那个几乎看不出破绽的陷阱,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能否成功,就看明天了。
他扛起工具,拖着疲惫却充满希望的身体,踏着夜色,朝着山下那盏为他(或许现在,真的是为他)亮起的、微弱的煤油灯光走去。
家里,灶台上温着的饭菜香气,和炕上妻女们等待(哪怕是无声的等待)的身影,就是他此刻全部的动力和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