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终究是落了下来。
不是温柔地浸润,而是以一种近乎粗暴的姿态,撕开了笼罩在天启城上空的最后阴翳与烟尘。那光先是淡金的,带着试探般的谨慎,落在琉璃化的巨坑边缘,落在扭曲融化的金柱残骸上,落在覆着白霜的瓦砾间。然后,迅速转为灼目的赤金,最后成为一片浩浩荡荡、无所不至的炽白。
废墟,在光中纤毫毕现。每一道裂痕,每一处熔融又凝固的怪异形态,每一片霜与火交织的诡异印记,都**裸地暴露出来,再无阴影可以藏匿。风掠过,卷起细细的、闪烁着金白二色的尘埃,像是这场神明争斗后,天地间扬起的骨灰。
云朔就站在这片光的中心,站在这片废墟的中心。
他保持着那个艰难挺立的姿势,已经很久了。久到东方的旭日完全跃出地平线,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后破碎狼藉的、泛着奇异光泽的地面上。久到身上那些可怖的伤口,在真龙血脉那顽强的、新生的生机催动下,停止了流血,开始传来麻痒的、新肉生长的微弱感觉。久到心口那一点微弱却精纯的金芒,随着他每一次沉重而缓慢的呼吸,逐渐变得稳定、温暖,如同在他破碎躯壳内重新点燃的一盏不灭的灯。
但他没有动。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不敢打破这仿佛凝固的瞬间,不敢去触碰那光与热之下,冰冷而坚硬的现实。
目光所及,再无宫阙巍峨,再无玉阶丹陛。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默的残骸。他曾经在这里接受万臣朝拜,曾经在这里批阅决定亿万生民命运的奏章,曾经在这里,以少年天子的雄心,仰望过这片被琉璃瓦和蟠龙脊兽切割出的、四方天空。
如今,天空还是那片天空,甚至因为少了遮蔽,显得更为高远、空旷,却也更为冷漠。而脚下,已非人间帝阙,倒像是某位上古神只暴怒后随手遗弃的、炼狱般的试验场。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虚无的茫然,攥住了他的心脏。比白风剑尖那冻结灵魂的寒意,更加彻骨。
赢了么?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一只手,摊开在炽烈的阳光下。手掌上布满细密的灼伤与冻痕,有些地方皮肉翻卷,露出底下淡金色的、缓慢蠕动的肌理。就是这只手,刚刚握持过那足以撼动天地的真龙之力,与另一股同样浩瀚的寒冰伟力对撞。
活下来了。白风走了。
这算赢?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赢了什么?一座化为废墟的皇城?一个支离破碎的江山?还有这副千疮百孔、靠着新生龙魂才勉强粘合在一起的躯壳?
不。
他眼神一凝,那点茫然被更深处的某种东西驱散。不是虚无。他感到心口那点金芒,传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悸动,带着一种新生的、好奇的、与他血脉相连的依赖与亲近。
“力量的奴隶……” 他沙哑地重复着白风的话,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驾驭……”
他闭上眼。不再看眼前的废墟,而是内视己身。经脉寸断,五脏移位,气海枯竭,这是近乎道基尽毁的伤势。但在这片破败的“土地”上,一点全新的、坚韧的、充满勃勃生机的“根须”,正从心口那点金芒中悄然探出,以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向着四肢百骸蔓延。所过之处,那焦黑冻裂的“土地”,似乎正被一种温暖而精纯的力量悄然浸润、修复、重构。
这不是他过往熟悉的、浩瀚却总隔着一层、需要以意志强行催动的真龙之力。这力量很微弱,却如同他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呼吸,是自己生命本源的一部分,如臂使指。
“我不是奴隶。” 他低语,这一次,声音清晰了一些,带着某种确认般的重量。
我是云朔。
是承载了真龙之魂的人。
是这座废墟曾经的主人。
也将是……这片江山未来的……
他睁开眼,眸中最后一丝茫然与恍惚,如同晨雾遇到烈日,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过最深沉的毁灭与痛楚后,淬炼出的、近乎冷酷的平静,以及在这平静之下,重新燃起的、更加内敛却也更加坚定的火焰。
目光,终于从自身的伤痕与掌心的纹路移开,再次投向这片无垠的废墟,投向更远处,那在晨光中逐渐显露出轮廓的、破碎的山河。
就在这时,细微的声响,打破了绝对的死寂。
是碎石被踩动的声音。很轻,带着迟疑和惊惧,从巨坑边缘,那相对完好的宫墙阴影下传来。
云朔没有立刻转头,只是眼珠微微转动,余光扫去。
几个人影,互相搀扶着,踉跄地从断垣残壁后挪了出来。他们身上穿着残破的朝服或甲胄,脸上、身上满是血污和尘土,眼神惊恐未定,如同惊弓之鸟。他们是这场毁灭性碰撞的幸存者,或许是躲在某处坚固的宫殿角落,或许是侥幸被气浪抛到了边缘。此刻,他们远远望着坑底那个唯一站立的身影,望着那在炽白阳光下、衣袍破碎却依然挺直如枪的背影,表情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对未知的恐惧,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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