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金丝楠晃眼。
红漆托盘里,是东宫献上的石榴。
饱满的籽粒红得触目,正被琉璃樽静默承接,淌下粘稠的、蜜色的血。
今日宋辞不在御前。
侍立一侧,为陛下缓缓研墨的,是一名面生的内侍。
随着他研墨的动作,腰间一枚金铃铛不时发出细碎的清响,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突兀。
乔慕别垂首立于下首,目光掠过御案上那只承接汁液的、父皇惯用的琉璃樽。
石榴汁最新鲜的感觉,不是多甘甜的汁水。
是不小心榨出的一点石榴籽或者石榴皮的微涩和木质清香。
就是这一点的微涩,不完美。
反而能品尝到石榴本味。
一丝属于过往的暖意掠过心头——
这是他与父皇之间,心照不宣的共同偏好。
这点暖意很快被打破。他的目光移到那内侍执墨的手——
动作恭谨,唯独那研磨时小指习惯性地微翘,那身形,乃至腰间金铃随着动作发出的细碎声响,与方才低声回话时,那刻意压扁、却仍透出几分骄横底色的嗓音……
一层模糊的熟悉感,混杂着一种毫无来由的心慌,悄然漫上乔慕别心头。
这感觉,与那日瞥见宁安腰间那只绣着不合时宜叶子的荷包时,如出一辙。
仿佛有什么事,再次于他掌控之外,悄然滋生。
“慕别。”
御座之上,皇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凝神。
那名内侍正将一册名录恭敬呈上,金铃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皇帝接过,目光在其上缓缓巡弋片刻,随即抬眸,将名录递了过来。
“秋狩名单,你看看。”
乔慕别收敛心神,恭敬接过,依言细阅。
名录之上,后宫一栏,仅闻人君后名下作了朱批勾选,安乐宫处一片空白,未曾提及。
开府皇子皆列其中,无有遗漏。
宁安果然未去。
朝臣之中,亦是肱骨云集。
“回父皇,儿臣以为,父后凤体初愈,尚需静养,秋狩风露凌厉,恐于康复不利。不如……”
他话语微顿,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为君父解忧的恭顺,
“让安乐宫的柳照影随行。其性灵乖巧,或可……为父皇稍解寂寥。”
他指尖虚点名录上几个名字,补充道:
“至于朝臣之中,几位老臣年事已高,车马劳顿恐难支撑。儿臣愚见,不若暂免其随行之劳,以示父皇体恤臣下之心。”
皇帝静静听着,未置可否,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那名垂首的内侍腰间轻颤的金铃。
他执起琉璃樽,并未自饮,而是目光落在那名内侍身上。
“过来。”
内侍依言上前,金铃随着他的步伐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叮铃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他躬身侍立,铃音渐息。
下一刻,皇帝竟亲自执起樽身,将那蜜色的石榴汁液,缓缓递至内侍唇边。
动作自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与……恩宠。
内侍僵住,小小瞥了乔慕别一眼,腰间金铃因这细微的动作又发出轻响。
他旋即顺从地低头,就着皇帝的手,小口啜饮。
汁液染上他淡色的唇,留下一抹秾丽的湿痕。
少年内侍垂着眼睫,看不清神情,唯有喉结在白皙的皮肤下轻轻滚动,腰间金铃随着他细微的颤抖发出几不可闻的碎响。
乔慕别立于下方,身躯笔直,将这一幕尽钉入眼底。
他眼睁睁看着那蜜色汁液,染上另一个人的唇。
呼吸几乎要维持不住,藏于袖中的手早已攥成拳。
舌尖紧抵上颚,品尝到了心瓣碎裂的苦涩。
泪,几乎要涌出。
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唯余一抹血色。
这一切却要被他强行咽回肚里,独自舔舐。
父皇从未……从未如此待过任何人!
便是昔日最得宠的裴季,或是那个酷肖他的柳照影,也未曾有过这般……近乎狎昵的恩赏!
那模糊的熟悉感,和着那清脆的铃音,死死绞紧了他的心脏。
他感到一种领地被侵犯的暴怒,以及更深沉的、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被轻易取代的恐慌。
他并未垂首,而且直直盯着。
那日琴音梨香犹在身侧,父皇就用这种方式,迫不及待地将他们的“共同”,变成众人的“寻常”吗?
皇帝眼风似有若无地扫过太子紧绷的下颌线和水光隐现的眼眸,这才漫不经心地放下琉璃樽,姿态慵懒如刚刚逗弄过一只雀鸟。
那名内侍无声退至一旁,唇上那抹红痕却如同烙印,灼烧着乔慕别的视线。
金铃随着他的退步发出最后一串清响,宛如胜利的宣告。
烫穿了他心中那片唯独与父皇相连的、不容他人涉足的禁地。
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良久,就在乔慕别几乎要以为自己的提议已被无声否决时,上方才传来一声淡淡的:
“准。”
这一声“准”,轻飘飘落下。
乔慕别躬身谢恩,再抬眼时,视线恰好撞上那内侍唇上未干的、秾丽的石榴红,像一道新鲜的伤口,烙在他视野里。
退出紫宸殿,秋风打在脸上,喉间翻涌着酸涩。
风里裹挟着殿内那甜腻的石榴香,此刻闻来,却如毒瘴,死死缠绕着他,渗入肌理,挥之不去。
混杂着一股属于另一个人的陌生气息,还有那挥之不去的金铃清响。
从今往后,石榴于他,再无甜涩本味,唯有带着腥气的酸苦。
而那金铃的声响,将成为他梦中永恒的魔咒。
——
另一处宫苑。
宋辞躺在藤椅上,闭目享受着秋风。
感受到熟悉的脚步,他睁眼见自己的干儿子满头大汗。
“你刚才去哪儿了?一头的汗。”
“刚去尚衣监替干爹查检冬衣,赶着时辰回来的。”
冬至熟稔地蹲下,为宋辞捶着肩,轻声说:
“干爹,您膝疼的毛病又犯了,库里新进了些上好的艾绒,儿子晚上给您灸一灸。”
宋辞眼又闭上,拍了拍他的手:
“你这孩子,有心了。比那些只会耍心眼的东西强。”
冬至垂下眼睫,笑得温顺,手下力道均匀。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极轻的叩门声。
一名小内侍躬身进来,先对宋辞行了礼,而后转向冬至,低声道:
“冬公公,公主府那边都安排妥了。车驾未时从西门出,沿途护卫已点齐,一应物事也都装车了。”
冬至手上动作不停,只淡淡“嗯”了一声,眼皮都未抬:
“知道了。去回禀公主,就说宋公公这边已备下程仪,稍后便亲送至西门。”
那小内侍应了声“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宋辞依旧闭目养神。
稍许,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
“走吧,随我去送送公主。”
他撑着膝盖欲起身,冬至已先一步伸手稳稳扶住。
“这天凉的,您膝脚又不爽利,何必亲自去?儿子走一趟,必定将心意带到就是了。”
宋辞却摇了摇头,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一去……得去送送。”
他说着,侧首看了冬至一眼,似欣慰,似叹息,最终只化为一句:
“你这孩子……如今办事是越发周到了。连公主出宫这等琐事,都提前打点得这般稳妥。”
冬至扶着宋辞的手臂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如常。
他垂下头,声音依旧温和恭顺:
“都是干爹平日教导得好。儿子……不过是照着您的规矩办罢了。”
他扶着宋辞,一步步缓缓向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