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样。”
昨夜雨急,竟将华清宫的海棠果打落了。
雨过的清香和木叶气息透过窗,盈满内室。
丝丝缕缕,沁入肺腑。
天光未晓,寝殿内依旧浮动着昨夜暖帐的甜馨,与窗外雨后草木的清冽交织。
宁安已悄悄起身,正欲弯腰去拾散落在地的、属于自己的那身宫装。
“穿我的吧。”
萦舟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从身后传来。
宁安回头,见她已支起身,墨发披泻,拥着锦被,目光落在墙角那口樟木箱上。
“你那身衣裳,纹样太显眼。此时宫人将醒,若被瞧见……不妥。”
她语气平静,是为宁安考量,亦是……想再多留一刻她的气息。
宁安眼眸微亮,觉得这是个极亲密的主意。
她欣然从箱中取出一件萦舟的常服——月白底子,领口绣着梨花,料子是最普通的杭绸,洗得有些软了,却带着独属于萦舟的、清苦的草药气息。
她利落地穿上,衣袖稍短了些。
萦舟已趿着鞋走过来,默不作声地替她整理微皱的衣襟,指尖拂过领口,动作轻柔而缓慢。
“好了。”
她抬眼看宁安,唇边凝着一抹苦涩的笑意。
“我送送你。”
“天凉,你再睡会。”
宁安按住她。
萦舟却执拗,最后两人各退一步,她只披了件外裳,倚在门框处。
宁安一步三回头。
只见那道单薄的身影,静静立在门内的阴影里,像一株倚着墙角生长的藤蔓,无声无息。
她看着宁安渐行渐远的背影,看着她身上属于自己的那件月白旧衣,最终融入了宫道尽头。
仿佛看着自己生命中唯一一点暖色,正被冰冷的现实无情抽离。
她慢慢抬起手,拢紧了身上披风。
这偷来的暖,还能维系多久?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如同一个身着华服站在悬崖边的人。
她缓缓合上眼,将眼底那片荒芜的死寂,关在了渐渐明亮的晨光之外。
时辰尚早,并无多少宫人。
宁安回到宫苑时,春翎却已守在殿内。
见她归来,急急忙忙地打量询问,“公主……您,您怎这般模样?您上哪去了?”
衣服是未曾见过的!
尺寸是不合时宜,略显局促的!
身上竟还萦绕着未散的清冷药香与暖帐甜馨!!
立在晨光里,像一株带着夜露归来的海棠。
眼下一点乌青,眼底却无多少倦色,反有一种被洗练过的清亮。
发髻是匆忙挽就的,带着几分随意,几缕不听话的发丝黏在微润的颈侧。
最触目的是,衣领微敞,纤细的脖颈上一点暧昧的、如花瓣初绽般的淡红痕迹,格外醒目。
春翎只觉得眼前一黑,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
她掐了掐自己,强稳住心神,几乎是屏着呼吸,将神色闪躲、支支吾吾的宁安半推半请地引至浴殿。
氤氲的热气弥漫开来,模糊了视线。
春翎的手在触碰到宁安里衣系带时,不由地一顿。
当她看到更隐秘处那几点如花瓣初绽般的暧昧痕迹时,呼吸骤然停滞。
她没有惊呼,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春翎,你下去吧。”
沐浴毕,春翎为宁安寻来一身立领的常服,严严实实地遮掩了所有痕迹。
她梳理着宁安湿漉漉的长发,放弃了所有少女发髻,只用一个简单的、近乎女官样式的发簪松松挽起。
收拾停当,春翎看着与往日无二却又本质已变的公主,轻声说:
“殿下,从今往后,您若再去……‘赏花’,务必先知会奴婢一声。”
行过早膳,茶盏还未及撤下,殿外便传来通传,道是东宫来人。
只见几名内侍领着两位先生模样的男子早在殿外候着。
一人青衫磊落,是饱读诗书的模样;另一人则身着劲装,肩宽背厚,步履沉稳,周身透着干练之气。
为首的内侍恭敬地呈上一封素笺,语气谦和:
“公主殿下,太子殿下挂念您即将远行,特命奴才等送来手书,并为您延请了文武两位师父。殿下嘱咐,纵是秋猎不能同行,武艺亦不可懈怠,需得勤加练习,以强筋骨、砺心志。”
宁安接过信笺,指尖触到那熟悉的、略带凌厉的笔迹,心中微微一暖。
展开一看,内容与内侍所言无二,字里行间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细致叮咛,末尾一句“勿谓兄言之不预也”。
先前的一丝异样与不快,此刻也如被春风拂过的薄雾般,悄然散去。
宁安收起信笺,脸上露出了近日来难得的笑意。
“有劳公公,代我谢过太子哥哥。”
她转向两位师父,笑意微敛,带上了一丝属于公主的端严,
“往后,辛苦二位先生。”
那文士模样的先生拱手一礼,声音温和:
“不敢,能为殿下解惑,是臣等本分。”
目光却在宁安那过于简单、几乎不饰钗环的发髻上极快地掠过一瞬。
那武师则抱拳,声如洪钟:
“殿下放心,臣定当尽心竭力!”
他目光如电,已不着痕迹地将宁安的站姿、气色打量了一番,心中对未来的训练强度已有了初步估量。
春翎在一旁垂首侍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待到日头不那么烈,一行人浩浩汤汤出发了。
通往宫门的某条僻静宫道,恰好路过去锦宫附近的后角门。
宁安的轿辇被临时阻停,因为前方有宫人正抬着两副以白布覆盖的担架,悄无声息地出来。
宁安蹙眉,隔着轿帘问:“春翎,前面怎么回事?”
春翎探头看了一眼,迅速缩回,用一种谈论天气般的平常语气:
“回殿下,没什么要紧的。大约是去锦宫里没了人,正往外清理呢。”
宁安并未深思,随口一问:
“哦?是谁?”
春翎语气轻快,带着一丝“您不必知道”的意味:
“先前坏了事的那位陆槿,连带一个没什么名号的美人。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殿下快别问了,仔细晦气。”
她正准备点头,目光却无意间瞥见,从那覆盖不全的白布下,滑落了一朵早已干枯萎缩、颜色败坏的木槿花。
那残花在秋风中滚了两下,被一个抬棺的内侍毫不在意地一脚踩过,碾入尘土。
陆槿……
无名号的美人……
陆凤君?
那萦舟知道,可会……
他们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就是春翎口中这轻飘飘的“无关紧要”,和眼前这匆忙潦草的终局。
冷风吹来,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那萦舟呢?
他日在这些宫人眼中,是否也只是另一个“无关紧要”?
宫道清理完毕,车驾重新启动,驶向宫外那片她奋力争取来的、未知的天地。
一阵冷风吹来,她不由打了个寒颤,比秋雨更刺骨。
她死死攥住了袖中那方带着萦舟气息的帕子,手背绷得青筋可见,仿佛要从中汲取最后一点人间的暖意。
暗暗坚定决心。
正漠漠、烟波五湖春,待买个红船,载卿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