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风已带上了清晰的凉意,穿过宫阙重重的飞檐,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几声断续的蟋蟀鸣叫从石缝间传来,更添了几分夜的寂寥与清寒。
枯黄的落叶被风卷着,擦过宫道,发出沙沙的轻响,最终堆积在无人关注的角落。
子时。
最高的观星台。
皇帝拾级而上。
闻人渺静默地随行在后,白衣在夜风中拂动,亦如心绪。
自仙壶胜境后,明月殿虽未被明令禁足,却也形同“静养”,陛下更是许久未曾单独召见他。
今夜突如其来的传唤,让他心底弥漫着不详的预兆。
夜穹如墨,星子钉于其上,冰冷,璀璨,亘古不变。
“你看,”
皇帝抬手,指向那无垠的星海,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仿佛在品评一幅古画,
“它们按自身的轨迹运行,看似无序,实则亘古不移。人间的爱恨生死,于它们而言,不过是须臾一瞬,连一丝涟漪都算不上。”
闻人渺垂眸:
“陛下圣心,亦如星海,非臣侍所能窥测。”
皇帝轻笑一声,那笑声融在风里,带着一丝空旷的回响。
“闻人,你总是这般清醒,连自谦都带着棱角。”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闻人渺被星光映得有些苍白的脸上,
“宁安今日来寻朕,引经据典,质问宫规是否已失‘养人’之本。朕听着,倒有几分你当年的风采。”
闻人渺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宁安赤子之心,偶有所得,臣侍不敢居功。”
“赤子之心?”皇帝咀嚼着这四个字,唇角弯起,
“正是这赤子之心,才最是锋利。她今日能为了见你而质问于朕,来日,便能为了其他……挥戈相向。”
他踱近一步,星辉落在他深邃的眼底,竟泛不起一丝光亮。
“你们在局中,为爱恨嗔痴所苦,觉得痛彻心扉。朕在局外,看你们挣扎、算计、背叛、痴缠……只觉得是一场编排精妙的戏剧,有趣得紧。”
闻人渺的指节于袖中蜷起。
他想起自己当年殿前自荐,何尝不是怀着飞蛾扑火般的痴缠,心甘情愿地踏入这局中。
“慕别,”
皇帝忽然提起太子,语气如同谈论一颗格外明亮的星辰,
“他像年轻时的朕,锐利,贪婪,想要掌控一切。但他不如朕。”
他顿了顿,声音里渗入一丝冰冷的玩味:
“朕当年无所凭依,故能无所顾忌,斩断所有牵绊。而他……他有朕这样一个父皇作为凭依,作为他必须超越的目标,反而……画地为牢了。他的痛苦、他的野心,不过是朕掌心星辰的既定轨迹。”
闻人渺一直沉寂的心,因这过于冷酷的评判而骤然一紧。
他抬起眼,不再是全然的恭顺,眼神里带上了属于“父后”的、极克制的质询:
“陛下既知他画地为牢,何不……稍示宽和?储君亦需陛下指引,而非仅作壁上观。自仙壶胜境之后,臣侍已遵旨‘静养’,深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敢有怨。但慕别……他终究是陛下的血脉,是国之储贰。”
这话已近乎冒犯。
皇帝却并未动怒,反而像是终于等到了一丝期待的涟漪,唇角笑意加深。
“宽和?静养?”
他仿佛听到了两个有趣的词,
“闻人,你是在提醒朕,那日你为了一个赝品掀桌的失态,以及之后朕对你的冷落吗?还是说,你是在以父后的身份,用你自身的处境,来为你的儿子求情?”
他不待闻人渺回答:
“你教导他诗书策论,看他如幼犊倔强,如崖松孤直,便心生怜爱,想要护他周全。就像那日,你看不得那张脸受辱,哪怕明知是赝品。”
皇帝精准地提起旧事,每一个字都砸在闻人渺最不愿回顾的记忆上。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看柳照影的眼神,与看慕别受伤时,如出一辙。你护的不是那个影子,你护的是慕别不容亵渎的尊严。即便自身已处于‘静养’的窘境,仍忍不住要为他发声。”
闻人渺脸色煞白,所有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原来他的一切心思,连同他此刻艰难的处境,都从未逃过这双高悬于星穹之上的眼睛。
“可你的保护,何其无力。”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终极的残忍。
“朕将他置于你眼前,让你亲眼看着他是如何被忮忌啃噬,如何模仿蛇虺之态,如何一步步走向朕为他设定的命途。你的‘父爱’,除了让你自己更加痛苦之外,可曾真正改变过什么?就连你自身,在试图保护之后,不也依旧被困在这‘静养’的方寸之间,连明月殿的宫门都需斟酌而出吗?”
他踱步逼近,几乎与闻人渺鼻息相闻:
“你恨朕将你囚于此地,折你风骨。可你不得不承认,闻人,正是这金丝牢笼,让你的痛苦、你的隐忍、你的清醒,连同你这份无望的保护欲,都淬炼成了一种极致的美。”
闻人渺的呼吸一滞。
在这一刹那,他眼前浮现的并非当下的羞辱,而是许多年前,他第一次在殿试上抬头,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时的情景。
那时的陛下,龙章凤姿,锐气与慵懒奇异交融,仿佛天地间一切规则皆由他心意流转。
他便是从那一眼起,自愿从云端坠入这金丝牢笼。
他恨这牢笼,却始终无法彻底憎恨缔造这牢笼、并与他同囚于此的神。
这份源自最初的、无法磨灭的痴迷,才是对他毕生所学与骄傲最彻底的背叛。
“是朕,成就了你如今这副……‘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并试图保护另一个沉沦者’的悲剧之美。这岂不比在朝堂之上,做一个庸碌的臣子,更为惊心动魄?”
“至于慕别……他身上总有些让朕觉得熟悉又陌生的东西。一些……不属于这深宫,甚至不属于乔氏皇族的东西。”他的语气变得有些飘忽恍惚,仿佛在回忆什么,“一种格格不入的……生命力,或者说,是一种不该存在于男子身上的……悲悯与偏执。你说,这像谁?”
像谁?
闻人渺在心中无声地反问。
那或许不是像某个具体的人,而是像一种纯粹的、未被权力完全驯服的“生命力”本身。
他曾在那双如今只剩玩味的眼睛里,也见过类似的光芒,在他自荐枕席的那一天,在他以为那是独一无二的赏识与……爱。
原来陛下也会怀念吗?
怀念那种连他自己都已摒弃的东西。
他没有等闻人渺回答,仿佛那答案本就不言而喻,只存在于他一个人的记忆星图里。
“朕很好奇,”皇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期待,
“他体内那点不属于朕的‘异色’,最终会将他引向命运,还是……开出朕都未曾预料到的花。”
夜风更劲,吹得衣袂作响。
闻人渺立于这高台之上,脚下是沉睡的宫城,头顶是冷漠的星辰,身前是掌控一切的神只。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与寒冷。他不仅是笼中鸟,更是星图上一枚被随意摆放的棋子。
他所有的情感与挣扎,包括那份深沉的父爱,都不过是君王眼中一道有趣的数据。
皇帝最后看了一眼那漫天星斗,仿佛与它们达成了某种默契。
“回去吧,闻人。”
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慵懒,
“这戏,才刚刚演到精彩处。”
闻人渺不着痕迹地变换姿态扶住栏杆,手指无意识地抠进石缝,冰冷的石屑楔入指缝,渗出血线,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星辉冻结的荒芜所带来的钝痛。
“朕,很期待下一幕。”
语毕,他转身,走下观星台,将闻人渺独自留在那片无尽的星空与呜咽的秋风之中。
闻人渺久久站立,直到四肢冰凉。
他抬头,试图从那些冰冷的星辰间,找到一丝属于自己的轨迹,却发现目光所及,皆是皇帝布下的、名为命运的棋局。
而他那颗早已献出的、心甘情愿的心,在此刻,感受到了比死亡更寒冷的孤独。
这孤独并非源于无人相伴,而是源于一个他穷尽毕生智慧也无法解答的诘问:
一个普通的凡人,究竟该如何去爱一个至高无上的神,才能避免这粉身碎骨的结局?
是保持距离,远远仰望吗?
可神的光芒如此炽烈,吸引着飞蛾不由自主地扑近。
是全然奉献,掏心掏肺吗?
可神的意志莫测,凡人的真心在他眼中,不过是香炉里一缕可有可无的青烟,形态俱散,转瞬即忘。
是努力变得有用,成为他棋局中不可或缺的棋子吗?
可棋子再重要,也终有被舍弃、被替换的一日,更何况,神享受的正是棋子们自以为是、相互倾轧的过程。
他试过了所有可能的方式。
他曾是六元及第的状元,试图以才华匹配神的荣光;
他曾是自荐枕席的臣子,试图用温顺承托神的**;
他后来成了统御六宫的君后,妄图于那冰霜般的既定格局中,为他困于囹圄的魂灵,寻一处立足之地,安放一株永不凋零的红梅。
他最终只想做一个沉默的父亲,妄图在神的游戏规则下,为同困于囹圄的魂灵,窃取一点微末的温情。
可这一切,皆是徒劳。
神不需要匹配,不需要承托,甚至不需要维系。
他只需要观测,只需要玩味。
凡人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策略,在神绝对的、不以任何凡人意志为转移的存在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又可怜。
原来,凡人爱神,本身就是一场注定的、以自身献祭的灾难。
除非你不再爱。
可若不再爱,你这具被遗留在冰冷星辉下的躯壳,又与此刻脚下这些无知无觉的宫砖何异?
他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台阶已空,唯有夜风长驱直入。
答案或许根本就没有。
或者唯一的答案就是:
不要爱神。
而这,是他闻人渺,永远也做不到的事。
他终于明了,困住他的,从来不是明月殿的宫门,也不是陛下的旨意。
而是他自己。
是他那颗即便被碾碎成尘,也无法停止为其跳动的心。
他毕生的清醒,最终都沦为这场漫长的、无望的注脚。
这才是星图上,独属于他的、最绝望的轨迹。
(星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