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信步走着,待回过神来,竟已站在了太液池畔。
残荷的枯枝在水面勾勒出寂寥的剪影,嶙峋的茎秆支棱着,像一场盛大宴会落幕后退场不及、被遗弃的骨架。
她望着那片残荷,与记忆中夏日的满池碧色、接天莲叶恍如隔世。
就是在这里,萦舟将那只绣着并蒂莲与莺鸟的帕子递到她手中,眸子里映着灼灼的日头,和一个小小的、满怀期待的她。
风打残荷,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臂膀,那方帕子此刻正妥帖地收在她怀里,仿佛能从中汲取暖意。
正当她对着枯荷出神,不远处假山后传来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宫人压低的、带着哭腔的劝阻:
“主子!主子您慢些!当心脚下!”
一道纤弱的身影踉跄着从山石后绕出,几乎是撞进了宁安的视线里。
那女子身着浅粉色宫装,料子算得上乘,颜色却老气。
她发髻微乱,一支简单的银簪斜斜欲坠,仿佛刚从一场慌乱的奔跑中挣脱出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俱是一愣。
宁安瞳孔骤缩,几乎是脱口而出:
“玉衡?你……你不是……”
病逝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带着一股森然的鬼气。
眼前这张脸,分明就是她那位体弱多病、在嫁给裴季后不久便香消玉殒的皇妹,颜妃所出的玉衡公主!
那女子如遭雷击,猛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假山上,发出一声闷响也浑然不觉。
“不……不是……”
她头颅深垂,几乎要折断脖颈,声音被剧烈的喘息切割得支离破碎,
“公主……您认错人了……臣妾、臣妾是乔美人……裴、裴大人的表亲……乔衡……”
她一遍遍重复着“乔衡”这个名字,像是溺水者抓住一根虚无的稻草,又像是在用尽最后力气将“玉衡”这个身份从骨血中剥离。
那声音里浸透的恐惧,并非源于死亡,而是源于此刻被撕开伪装、被迫以如此不堪面目直面故人的、彻骨的羞耻。
乔美人?
裴状元的表亲?
每一个字都砸在宁安的心上,激起惊涛骇浪。
她看着眼前这个自称“乔美人”的女子,那眉眼,那轮廓,分明就是玉衡!
只是那双曾经总是盛着怯怯柔光,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惶恐、屈辱,以及一种被彻底打碎后的麻木。
羞耻。
宁安从她剧烈颤抖的肩膀和不敢抬起的脸上,读到了最浓烈的情绪,并非恐惧死亡,而是羞耻——
昔日金尊玉贵的公主,竟要以如此不堪的身份、顶着这样一个荒谬的名头,活在曾经属于自己的家园里,面对昔日的姐妹。
一股寒意从宁安的脚底瞬间窜至头顶,比这秋日的池水更冷上十分。
她想起了父皇慵懒笑意下,为陆凤君撑腰的手;想起紫宸殿里那座空置的金笼,曾锁着怎样的飞鸟;
更想起裴季——她那温润如玉的“姐夫”,是如何从容地接受了妻子变为“表妹”,依旧稳坐高堂!
原来,权力不仅可以像对待父后那样,以“静养”为名行放逐之实。
也可以像对待玉衡这样,将活生生的金枝玉叶,变成族谱上一个轻描淡写的“病逝”,再将她塞进一个荒谬的“远房表亲”的躯壳里,囚于曾属于她的宫苑。
那另一位一同入宫的“远方表亲”、被毒害的乔美人——乔微澜?
生死、伦常、血缘、名分……
这些她自幼被教导需顶礼膜拜的基石,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原来轻薄如纸,一笔便可勾销,一念即可重塑。
父皇的意志,就是那只执笔的手,他想将一个人写成公主,那人便是公主;
他想将一个人抹去,再写成“美人”、“表亲”,那人便只能是美人,是表亲。
玉衡……不,乔美人已经趁着宁安震骇失神的片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带着宫人仓皇地逃离了,消失在嶙峋的假山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宁安独自站在原地。
呆呆地望着池水,大脑一片空白。
“炭笔点不出朱砂色……”
萦舟绝望的话语,在此刻如同冰锥,刺入她心口。
是啊,灰暗的炭笔,如何能点出那般鲜艳炽烈、如同心头血一般的颜色?
但是——
宁安缓缓抬起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揣着萦舟的帕子,也揣着她自己那颗滚烫的、不服输的心。
我偏要它点出来!
规矩铸就了高墙,将她与父后隔绝,将萦舟逼入黑夜,将玉衡变得面目全非。
萦舟的路在夜里,父后在明月殿中,玉衡在假山后……
这高墙之内,尽是不得见光之人与不得昭雪之事。
那我就亲手,烧了这高墙!
太液池的水沉默着,映出天际最后一丝余光,也映出池边少女眼底燃起的光——
那不再是懵懂的星火,而是以意志为柴薪,这火焰的颜色,比朱砂更灼亮,比夕阳更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