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树下,两人正共读一卷书。
距离近得能让宁安闻到萦舟身上的药香和一种幽微的冷香。
宁安一手执着书页,一边又忍不住拿目光偷偷去瞧萦舟。
眉似柳叶,青丝用一根琉璃簪松松挽着,鬓角垂下几缕。
那根琉璃簪是宁安妆奁里的,晴水底,质地通透。
她看着那根戴在萦舟发间的琉璃簪,比自己戴着时欢喜百倍。
萦舟正用着她的物件,这让她的心像被温软的云絮填满,充盈得微微发胀。
说不清什么感受。
许是心里这种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晕眩感,满足了她隐秘、从未有过的占有欲。
如今,萦舟已经识得许多字了。阅读时再无昔日滞涩。
那双天然锋利的眼尾,在专注中也显得柔和。
读至精彩处,那双眼眸便溢满了灵气地望着她。
真叫人受不住!
唇色浅淡。
那颗红痣,给底色苍白的脸蛋上添了分活气。
萦舟是她见着最聪明的人。
此前第一聪明是她的太子哥哥,文韬武略无一不精,骑射也甩那些世家子弟一大截。
宁安十分喜欢聪明人。
那些没她聪明的,骑射没她厉害的皇子公子她向来不爱搭理,也十分瞧不上。
她不笑时,春翎总说她有种清冷的锐利。
她也不是在谁面前都给好脸色的。
她向来只在自己人面前展现出那份张扬娇憨。
而面对萦舟,她愿意天天这么和她待在一起,共捧一册书卷。
“公主,您已许久未翻页了。”
神思飞扬间,她才被萦舟含着笑意和无奈的目光盯着回了神。
脸颊不禁染上几分云霞,说不清是何时染上的,更添几分明艳。
躲在书卷下的另一只手偷偷伸过去,握住萦舟空出来的手。
在太医的调理下,加上宁安日日督促的喝药,萦舟再也无机会把那苦药喂养海棠了。
因此海棠也越发娇艳,就连枝头也结起了一簇簇绯红——
宁安这才发现,原来那日不是开得正红的海棠花。
是啊,已非春日,又何来花开。
那手只略带一丝凉意,却不似那羊脂玉莲般冰凉了。
那指尖在她掌心一颤,终是没有收回。
无碍,她帮她暖暖就是了。
宁安觉得心里挂起了蜜。
“萦舟,你真是太聪慧了!”
她由衷道,
“我总觉着连我的太子哥哥都不及你灵慧。你识字学书不长,如今却已经识得大多,而且阅读也经常有自己的独到见解。”
提到“太子”时,她感到萦舟的手清晰地僵了一瞬,虽旋即化开,那瞬间的僵硬却烙印在她指端。
“你若是男儿身,定能考取功名……”
话一出,她又觉得自己失言,可手上不便不能捂嘴,显露出懊恼的神色。
便连忙转过话头。
“哎呀,不说这个了。”
“陆娘娘这几日又罚了几个宫人……我得赶紧缝制好那个荷包,好送去给父皇,替父后求求情。”
却见萦舟温温柔柔地笑着,手上捧出一个已经绣好的海水江崖纹样,辅以几朵针脚稚嫩,被衬得显得拙劣的祥云。
“公主绣好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呢,我昨夜帮你绣好了。”
说到“猴年马月”时,宁安压眉,嘴角轻撅。
一听到“昨夜”时,她蹙眉,想到萦舟可能在灯下熬了半宿,用很严肃的表情看着萦舟。
萦舟被她看得目光游移了一霎。
“你那手,被扎的……我心底也疼。”
萦舟将声音压得极低,低到近乎唇语,
仿佛连承认这份关心,都是一种需要隐藏的罪过。
低到声音很快消散于风,宁安听不真切。
“!萦舟,你说什么?”
“没什么。公主快拿去吧!”
“公主只需送个心意,陛下收到了定会很开心的。”
宁安见她目光闪烁,语气含糊,急促中带着一丝慌张,心头那点被云絮塞满的满足感里,忽然掺进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灼。
她为何不肯再说?
是羞于承认关心我,还是……想将这份心意藏起,不让我知晓?
仿佛眼看一件珍宝要从指缝滑走。这感觉让她必须做点什么,于是她挨得更近,
“萦舟,你再说一遍!我刚刚听不真切。”
“好萦舟——”
她拉长语调,紧挨着萦舟,药香味浸入口鼻,她把头伸到她怀里撒娇。
萦舟身子一僵。
羞得将头瞥到一边,不看她。
公主真是……
越发……
这个角度,宁安能清晰看到鼻梁那颗红痣,刚好在光下,显得越发艳丽了。
她不禁伸出手,想去触碰。
见萦舟没有制止,她越发得寸进尺,竟抚摸起那抹红痣。
痒意让萦舟不自觉往后闪躲,可身后就是那海棠树,又能退到哪去呢。
“公主!”
“你再这样——”
那常年苍白底色的脸上不知是羞还是恼,沾染上红意,添了几分生气。
宁安改用双手轻轻搂在她瘦弱的肩头,
“好萦舟,我错了。”
心里想,来日该好好督促萦舟用膳。
“你原谅我吧。”
还做出各种乖巧的表情撒娇,试图逗她重绽笑颜。
“那你也挠我的!”
宁安扬起脸,抬起下巴,脖颈展露。
宁安抓着萦舟的手,牵引着。
萦舟却没有去挠她的鼻梁。
一瞬间,那肌肤的质感让她想起江南老师傅手下精巧的缠丝糖人,甜香诱人,仿佛在邀请她品尝。
但这念头一闪即逝。
那仰起的纤细脖颈,线条优美而脆弱,更像一轴徐徐展开的素白宣纸,光洁无瑕,静候墨落。
她这个来自江南、身若飘萍本该被书写命运的人,此刻指尖却无端沾满了无形的墨。
她的指尖悬停在那片温热的肌肤上,恍惚间,执笔人竟成了自己。
她犹豫着该在这无瑕的纸卷上,落一句故乡的偈语,还是一个叛乱的符号。
她渴望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一个指印,一道红痕,或一句无人能懂的暗语。
指尖,终于情不自禁地、极轻地落在了那温热的肌肤上。
先是如羽毛拂过糖人表面,怕惊扰了这份甜蜜。
她的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下血管的脉动,一下,又一下,如同她河畔捣衣的杵声,敲在她的心上。
宁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审视与占有意味的触碰弄得微微一颤,带着生命本能的警觉。
却没有躲闪,反而仰得更高了些,像一只将自己最脆弱的喉颈献给信任之人的雏鸟,眼中水光潋滟,带着全然的信任与一丝懵懂的引诱。
“萦舟……”
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细微喘息。
这一声,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萦舟构建的迷障。
她猛地惊醒,像被烫到一般想缩回手。
宁安却更快地握住了她欲逃离的手腕,将她的掌心更紧地贴在自己的颈侧,让那片温暖细腻的肌肤彻底包裹住她。
温柔,却不可逃脱。
“你的手好凉,”
宁安看着她,那眸色深得,如梅雨时节老家屋后深不见底的青潭,
“我再帮你暖暖。”
这一刻,究竟是谁在品尝谁的甜蜜,又是谁在书写谁的命运?
那只承载了心意的荷包轻轻落在海棠树下。
午后偏斜的日光,将累累海棠果的影子投映成一片虚圆的荫,恰好笼住那只崭新的荷包。
光,正无声地,一寸寸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