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紫宸殿,皇帝并未入眠。
他半倚在引枕上,双目在幽微的夜光中睁开,清明得不含一丝睡意。
“太静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潭水。
宋辞躬身上前。
“静得让人生厌。”
皇帝继续道,语气里带着一种百无聊赖的品评,仿佛在评价一件失却了趣味的古玩,
“这般死水微澜……连虫子,都快要按捺不住,要爬出来透透气了。”
宋辞的头垂得更低。
“陛下圣明,”
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倾向,“虫鸣蛙鼓,亦是天籁。”
皇帝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玩味。
“是啊,天籁。”
他合上眼,宣示新戏的开台。
“朕,也很是期待。”
——
星斗稀,钟鼓歇。
殿内烛火被刻意拨得幽暗,只余床边一盏,晕开一圈昏黄的光弧,勉强照亮龙榻一隅。
在这片被精心调配出的、介于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暧昧领域里,柳照影正进行着他此生最艰难,也最屈辱的演出。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声声撞击着耳膜,几乎要掩盖住身侧那人平稳的呼吸。
他必须调动全部的意志,才能压制住身体本能的颤抖,将每一寸肌肉都调整到最合乎“情境”的状态——
不能过于青涩,那会显得无趣;
也不能过于熟练,那会引人怀疑。
他模仿着记忆中太子殿下偶尔流露出的、那种他自己绝不会承认的、带着些许脆弱与依赖的神态,微微侧过身,将自己完全暴露在那片昏黄的光线下。
颈侧展露出一道优美而脆弱的弧线,眼睫轻颤,如同受惊的蝶翼。
唇瓣轻启,呼出带着刻意控制频率的、温热而潮湿的气息。
“陛下……”
内心却在冰冷地计算:
这个角度,烛光能最好地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
也能照亮他耳垂上那颗母族给予的原生的朱砂痣。
这声呼唤里的怯懦与依恋,应该能取悦这位掌控一切的帝王。
皇帝的手,带着温热的、属于绝对权力的温度,抚上了他的后颈,指腹带着薄茧,精准地按在那片柳叶胎记上,不轻不重地揉按着,随后,那指尖又慢条斯理地游移,摩挲到耳垂上的红痣。
柳照影闭上眼,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甚至从喉间逸出一声细弱的、仿佛饱含情潮、难以自抑的嘤咛。
凭借这张脸,这模仿来的、笨拙迎合的姿态,他再次躺在了这具掌控着他与妹妹生死的神只之侧。
可为何……除了无尽的屈辱与羞耻,他竟还会有难以自持的喜悦?
他听着自己不知羞耻的喘息声,在这非明非暗的光影里尤为明显。
太子最爱的降真花蜜香与龙涎香交织缠绕,无形地填满了这座空寂的殿宇。
他在每一次呼吸的间隙里精确计算着。陛下喜欢太子殿下何种情态?是清冷中偶尔流露的、不自知的脆弱?
他微微扭动腰肢,让床单摩擦过肌肤,带起一阵细微的、引人遐想的窸窣声。
听觉在黑暗中无限放大,连血液流过指尖的微颤都清晰可辨。
恶心。
并非源于身体的接触,而是源于对此刻名为“柳照影”的存在的彻底厌弃。
这具顶替他人身份的皮囊,如何在权力的床榻上,在被烧制扭曲成另一个人的形状。
太子殿下……
情至深处,他于识海叩问。
您看啊,您视若污淖的赝品,正披着您的影子。
您引以为傲的、不容亵渎的一切,正被您最不屑的人,以最不堪的方式……献祭。
若您知晓,您遗落的风骨正被我这窃影之徒,在这龙榻之上碾碎、重塑,零落成取悦君心的形状……
您那双总是睥睨尘寰的眼睛里,会映出怎样的烈焰?
或许,您更该用那妒火,去焚烧那个将我塑成此等模样,又冷眼旁观你我在这笼中撕咬的……神。
——都是因为他!
这念头大逆不道,却像罂粟一样,带来一丝蚀骨的快意。
……
短暂的静默后,他仿佛才从方才的“温存”中缓过气来,带着未褪的“情潮”与全然的“依赖”,小兽似的将脸颊轻轻靠上帝王的臂膀。
“陛下”
他声音放得极轻,连喉间都浸透了媚意,连发声都变得困难。
“嗯?”
皇帝的回应很快,显然并未沉睡。
柳照影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胸骨。
他强迫自己稳住声音,用一种全然依赖、不掺半分杂质的口吻,关切道:
“陛下近日……似乎格外劳累。奴……奴见您眉头不展,心中实在难安。”
他顿了顿,仿佛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每一个字,都经过精心打磨。
关切是表,打探是真。
他将自己放在一个卑微的、只因爱慕君上而情不自禁关怀的位置上,将真实的意图,隐藏在笨拙的“风情”与纯粹的“担忧”之下。
“可是……可是因裴公子生辰将近,才让陛下如此忧心?”
黑暗里,他感觉到皇帝的视线似乎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颤抖。
那只在他后颈流连的手,力道似乎微微重了一分。
柳照影的心跳几乎停滞。
良久,上方才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裴季?”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重复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
柳照影心中凛然,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他不敢深究,只能顺着话头。
“裴公子那般风光霁月的人物,也不知他平日喜爱去何处,若能寻些他心爱之物,奉上一份贺礼……”
他絮絮地说着,仿佛全然是出于一片赤诚的关心,每一句都在不着痕迹地打探着裴季的喜好、习惯、乃至可能露出的破绽。
皇帝静静地听着,未置可否。
直到柳照影因恐惧而词穷,室内重归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良久,就在柳照影以为自己的试探已然败露,冷汗浸透重衫时。
皇帝才淡淡开口,语气里竟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纵容的意味:
“你倒是……有心了。”
柳照影不敢接这话。
他还想再问,却感到那只手离开了他的后颈,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是一个无声的、命令他安歇的动作。
所有试探,至此必须戛然而止。
他顺从地扮演着一个因君王一丝“垂怜”便心满意足、安然入眠的宠侍。
在无边黑暗与心潮翻涌的拉扯中,精神与**的双重疲惫中,
他竟在这令人惧怕的人身边沉沉睡去。
——
天光未亮,皇帝已起身。
龙袍加身,那个夜晚里带着几分慵懒随意的帝王便消失了。
重新变回那个深不可测的天下之主。
他转身,目光无意间扫过龙榻。
帐幔缝隙里,漏进一缕昏光,正落在柳照影脸上。
洗去了所有刻意的模仿、惶恐的算计与强装的媚态,脸上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属于少年人的,毫无防备的安宁。
长睫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呼吸清浅,仿佛一个不谙世事、正在做着一场美梦的寻常少年。
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贪恋着温暖的被衾。
他的目光在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上停留了片刻,甚至下意识地抬起了手,仿佛想去拂开对方额前那缕碎发。
就在指尖即将越过某种无形界限的刹那,他眸底那丝因“美”而起的短暂涟漪瞬间止住。
眼神恢复了一片深沉的冷漠与疏离。
他转身,步履沉稳,再无半分迟疑地离去,不曾回头。
衣袖生风。
如同一个百无聊赖的孩子,在专注而残忍地撕扯蝴蝶翅膀时,忽然被那临死前挣扎抖动的、翅膀上闪烁的奇异磷光所吸引,动作会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顿。
但也,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