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轻轻推开。
柳清站在门外,臂弯里卧着那只玳瑁猫茉莉,脚下跟着方才溜出去的小猫崽。
他目光落在屋内狼藉的书卷和跪地的影七身上,最终看向乔慕别。
“昀儿,”
柳清先开了口,
“你回来了。”
乔慕别握着陶埙的手指骤然收紧。
他听到了多少?
他脑中飞速盘算,面上却只微微颔首:
“舅舅。”
影七还跪在地上,僵硬地保持着那个姿势,额头的汗滴进眼里,辣得他眨了眨眼。
他走进屋,将茉莉放下,那只小狸花立刻蹿到他脚边,仰头“咪呜”一声,像是在邀功。
柳清弯下腰,伸出手,却不是去扶猫。
他伸向影七,想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小七这些日子,受委屈了。”
柳清说,目光扫过影七脸上的墨迹和猫爪印,
“这些猫儿顽皮,是我没管束好。”
影七僵着身子,不敢动,只拿眼偷瞄主子。
乔慕别沉默片刻,终于道:
“起来。”
影七这才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垂首站到一旁,袖口墨迹斑斑,脸上猫爪印和墨迹混在一起,狼狈又滑稽。
柳清直起身,看向乔慕别,目光里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了然。
“昀儿,”
他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歉意。
“你莫怪小七。是我隐瞒在先。”
乔慕别瞳孔微缩,心下错愕。
柳清直起身,拍了拍影七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示意他站到一旁。
柳清走到窗边,对着窗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发出一声人类听觉几乎无法捕捉的、极轻微的哨音。
片刻,那只羽色深邃、眼神冰冷的玄鸮,穿过庭院,稳稳地落在了窗棂上,歪头看着柳清。
乔慕别静静看着这一幕。
驭兽……
果然,舅舅身上,还有太多他不知道的秘密,也还有太多……可资利用的价值。
柳清挥了挥手,那只属于东宫的玄鸮飞回鸽笼。
“我会驭兽,也识字。”
他手指拂过摊开的缣帛——那上面正是他批注的文字。
“祖训有言,柳氏男子,不得读书,不可科举,不入仕途。我年少时,亦只随族老认些药材图形、学些记账符号罢了。”
他顿了顿,将缣帛轻轻放下。
“可有些事,比祖训要紧。有些史,若无人记,便真的死了。”
乔慕别眼睛微微睁大,睫毛连续颤了两下:
“舅舅要记的,是凤翔史?”
“是。”
柳清望着庭院中那些逆时而开的梨树
他转过身,看向乔慕别:
“你看到的这些,是我这些年暗中辑录、批注的。凤翔国史,女子执政的典章制度,凌虚帝姬的丹道手札……我想知道,我们这一脉,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乔慕别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柳清:
“灵烨山柳氏,正是前朝凤翔凌虚帝姬那一支。国破后隐入深山,起初山脚下还有人家愿意通婚——那时凤翔余风尚存,有男子愿嫁入山中。可后来……”
他声音渐低,像是沉入了遥远的烟霭。
“后来,不知从哪一代起,柳氏女子若怀孕生产,血崩而亡,无一例外。且随着年月推移,山外世道渐变,再无男子愿嫁入这等‘牝鸡司晨’、‘阴阳颠倒’的孤绝之地。”
唯听到“血崩”时,乔慕别呼吸一滞,轻抿下唇,很快松开。
他早知道了。
柳清:“族中长老翻遍古籍,最后只找到一条路——‘逆乾坤’。”
“用男子的身体,孕育血脉。”
乔慕别接了一句,声音听不出情绪,握着埙的手藏在袖中。
柳清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点头,眼中泛起一丝苦涩:
“是。逆乾坤丹方,本为凌虚先祖欲‘重定雌雄’所创,后世渐成柳氏男子延续子嗣的倚仗。可传至我这一代,丹方已残损不全,所需药材更是稀世难寻。”
“族中商议……欲为我定一门亲事,从山外娶妻,或能诞下带有柳氏血脉的子嗣,再设法……”
他话音忽止,喉结滚动了一下。
“就在那时,你娘……花容她,走了。留下一封信,说要去寻一条‘人该走的路’,自此杳无音信。”
屋内静极,只有猫儿细碎的舔毛声。
柳清抬手,抹了抹眼角,那里有些湿意。
“修史,是因为我想把这些记下来。柳氏如何从凌虚血胤,沦为山中隐户;女子如何从执掌乾坤,到孕育即死;逆乾坤如何从破天野望,变成续命枷锁……还有凌虚帝姬,她究竟想破什么,又究竟惜乎什么。”
“或许修史,也是为了让人记住,这世上曾有过另一种活法。”
乔慕别看着他,忽然觉得这神情与镜前,影子眼底那层破碎的泪光重合。
也像……他自己在暴雨中看见丫丫时,喉头莫名哽住的那一瞬。
他垂下眼睫,用右手拂过左肩,仿佛只是掸去灰。
柳清看向乔慕别,声音有些哽,眼眶微微泛红,泪光后目光却清亮逼人:
“昀儿,舅舅无意复国,更无力扭转乾坤。我只是个守着些旧书、养着一群猫儿、想给一段无人记得的往事留个痕迹的废人罢了。”
他指了指那箱书,
“这些书留在这里是隐患,我知道。今日既说开了,你……你拿去处置便是。”
“只求莫要牵连小七,他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让猫儿缠着他的……”
乔慕别看着那泪,想起自己对白秀行剖白“身世”时的模样——
他太熟悉了。
不是模样,是那底下某种近乎本能的、用泪光与真话编织迷雾的天赋——七分真里掺着三分演,悲恸深处藏着计较,连自己都能骗过片刻。
就像柳照影在御前每一次颤抖的顺从。
就像他自己在镜前反复揣摩、直至刻入骨血的那副“脆弱”。
原来这柳氏的演技,倒像胎里带来的本事。
从灵烨山到深宫,从史笔到镜鉴,血脉里淌着的,除了那点红痣与柳叶,怕是还有这看家吃饭、演谁像谁的能耐。
不过,舅舅说的话,全是真的。
他喉间泛起一丝极淡的涩意,胸腔里那处刚被硌过的地方,又隐隐酸胀起来。
室内一时寂静,
他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按在柳清颤抖的肩上。
“舅舅,”
他声音放缓,
“我不怪您。您做的,没有错。”
他顿了顿,迎上柳清诧异的眼神,继续道:
“我今日来,其实……是想告诉您,或许寻到大哥的消息了。”
柳清浑身一震,褪去泪光,猛地抓住他的手臂:
“你说什么?!”
他急切地追问:
“他还活着……好,好……那他现在在何处?可还安好?”
“在北境。”
乔慕别说,
“十年前,北境驻军中,有一将领姓闻人,名远。他膝下有一子,名‘九晷’,字——”
“烛、阴。”
“是大哥的名字。”
乔慕别观察着柳清的反应,继续编织那半真半假的网。
“具体情况我不便多说,但舅舅若想见他,我可以安排。”
柳清泪水终于滚落,他踉跄一步,扶住书案,喃喃道:
“……我们柳家的人,花容……”
乔慕别伸手扶住他,看着影七,给了个眼神:
“这些**留在京城终是隐患。我会让小七走暗道送出去。”
影七肃容:
“是!”
合上书箱搬入暗道,从书架后离开。
乔慕别又看向柳清:
“消息也是刚得,尚需核实。但若真是大哥,他如今……怕是不易。”
“凤翔遗存的星火,不该就此湮灭于这污浊的京城。待小七回来,舅舅……从暗道出城,北上,去寻大哥吧。”
柳清彻底愣住了:
“你让我……离开京城?”
“是。”
乔慕别转身,目光与他对视,
“舅舅修史的心愿,我明白。但在这里,您永远只能偷偷摸摸地写,提心吊胆地藏。北境天高地阔……您在那里,或许真能做想做的事。”
柳清彻底怔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
他望着眼前这个苍白俊美、心思深沉的“外甥”,嘴唇颤抖。
他原以为昀儿只是聪慧早熟,京中处境艰难,却从未想过,这孩子心中竟藏着如此……如此骇人的谋划。
还是说……这孩子心中,也燃着一簇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属于凤翔血脉的火焰?
柳清沉默良久,开口。
“昀儿,”
他忽然问,
“你为何要这么做?”
乔慕别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窗边,看着摇曳的梨枝。
那些花,苍白,固执,像某种不肯凋零的执念。
他想起未来可能的孩子。
想起宁安撕裂的脸,想起影子碎掉的光,想起秀行的松塔。
想起北邙山梦魇里被碾碎的痛楚,想起镜前崩塌的、名为“乔慕别”的幻影。
想起其间所有的怨毒、不甘、依赖与最终冰冷的清醒
最后想起的,是灵烨山中,松风拂过,松针扎在掌心的触感。
“或许,”
他摊开手掌,看着陶埙,缓缓开口,
“我也想看看,这世间有没有别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