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酒楼,说书人醒木拍案,正讲到酣处:
“……真乃女中豪杰,天家麟凤!宁安公主眼见那斑斓猛虎扑来,一个鹞子翻身!说时迟那时快——喝一声‘孽畜看打’!竟一拳打死了那只猛虎……”
竟是宁安搏虎之事,已被编成话本,在市井流传。
堂下听客们嗑着瓜子,时而惊呼,时而喝彩,将那血肉横飞的惨烈搏杀,当成了茶余饭后最刺激的消遣。
乔慕别立在楼梯阴影处,听了片刻。
说书人夸张的辞藻下,他仿佛又看见宁安被虎爪撕开的肩膀,听见肋骨断裂的闷响,还有她最后嘶哑的那句“您现在能听见儿臣了吗”。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上二楼。
早有伶俐的伙计迎上,引他进入一间临街的雅室。
门合拢,隔绝了楼下的喧嚣。
乔慕别移开花架后的瓷瓶,墙面悄无声息滑开一道窄门。
他闪身而入,窄门闭合,眼前是一条向下延伸的昏暗甬道,壁上隔数步嵌着散发微光的萤石。
甬道尽头是一间石室,陈设简单。
他推开另一侧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京郊那处宅院中,影七那间堆满书卷、弥漫着墨味与……猫骚味的屋子。
房门半掩,几只毛色各异的小猫正无法无天:
一只三花猫崽咬着垂落的帐钩打秋千,两只橘猫在摊开的缣帛上踩出朵朵墨梅。
一只纯白的奶猫,更是堂而皇之地盘踞在那人头顶,将自己团成一个毛茸茸的雪球,随着那人写字的动作微微晃动。
那人——影七,肩头趴着玳瑁,膝上盘着乌云盖雪,左手被一只狸花抱着啃指尖,右手则艰难地握着笔,对着面前惨不忍睹的缣帛,眉头紧蹙,一脸苦相。
那缣帛上的字……乔慕别只瞥了一眼,便觉眉心直跳。
笔画歪斜若蚯蚓拱泥,架构散乱如醉汉扶墙,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虫。
许是感应到目光,影七茫然抬头,与乔慕别四目相对。
他看清来人,瞬间魂飞魄散,手中秃笔“啪嗒”掉在缣帛上,晕开好大一团墨。
“主、主子?!”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弹起来站直行礼,可膝上盘着的猫被他突然绷紧的大腿肌肉硌到,“嗷呜”不满地叫了一声,爪子勾住了他的裤子。
他手忙脚乱想去摘猫,又想起头上还顶着一只,脖子僵着不敢动,整个人像根被藤蔓缠住的木头,最终只扑通一声,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跪倒在地。
连带扯着几只猫崽滚作一团,墨汁打翻,染黑了他半幅衣袖和脸颊。
一只猫儿从半掩的门扉中灵巧一钻,出去了。
他顾不得许多,抬起一张沾着墨迹、左边还被猫爪按了个梅花印、写满“得救了”和“完蛋了”的脸,几乎要泪眼汪汪:
“主子!您可算来了!”
心里却有个小人已经在撞墙:
「完了完了,这副样子被主子瞧见,考核的“乙下”都得扣成丙等!」
乔慕别缓步走进屋内,环视四周。
书册堆积如山,缣帛狼藉遍地,猫毛与墨迹齐飞。
窗外庭院中,一树树“四季梨”在雨中开着惨白的花。
“看来你这差事,”
乔慕别语气听不出喜怒,用扇尖点了点那一箱显然未整理完的书册,又掠过那鬼画符般的书目,
“办得颇为‘惬意’。”
影七头皮发麻,砰砰磕头:
“主子明鉴!属下……属下不敢懈怠!”
肩上那只玳瑁猫正就着他耳朵磨爪子,痒得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又赶紧压住。
“柳先生平日爱侍弄院中梨树,一切如常。只是柳先生他……他养的猫实在太多了!它们日日磋磨属下!定是受了柳先生的指使!”
「不然怎么专挑我誊写关键书目时,集体来踩墨盘?」
“属下抄书,它们便来扑纸、打翻砚台、甚至……甚至在这缣帛上踩梅花印!”
他举起一张明显有几个墨色爪印的纸,控诉道。
尤其是那只黑白,简直是专诸转世,训练有素!
他日日与猫斗智斗勇,还要提心吊胆翻阅那些烫手的**,真是寝食难安!
“宁安公主来了不知多少回,”
影七继续倒苦水,
“从秋狩后,到半个多月前,时常来。还问属下为何叫影七……”
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警惕地瞟着那只试图再次靠近墨盘的白猫崽,手指不动声色地弹出一粒早就藏在指缝里用来引开猫的小鱼干。
猫崽果然被吸引。
心里一刻不停,又嘀咕了起来:
「世上并非人人如主子这般,文武双全连瞪人都像在批奏章。像他这种字丑得猫都嫌弃的,当年考核,全凭教习大人闭着眼给的慈悲分。」
他挺起胸脯,努力让自己显得机智一些,
“属下答,原姓景,家中行七,为避主人讳,改称影七。”
避讳?
乔慕别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
景?
避“慕”字,还是……“惊”字?
柳惊鸿。
他那位生母的名讳,自宝华寺密信后,便沉沉压在他心底。
“你倒机警。”
他淡淡道,走到书案前,拿起那卷缣帛,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半晌,才慢条斯理地问:
“影七。”
“属下在!”
“当年影卫营考核,”
乔慕别抖了抖缣帛,
“你这手字,是如何通过的?”
影七回忆起当时:
教习大人看着他的字,沉默了足足一盏茶,最后说:‘影七啊,以后传递消息,尽量用嘴。’
脸涨得通红,吭哧哧哧道:
“回主子,属下……属下各项武技、隐匿、追踪、刺杀皆是甲等,唯独这文墨……乙下。偏、偏得厉害。”
“哦?”
乔慕别尾音微挑,
“偏得多厉害?”
影七完全没察觉主子话里的微妙意味,还认真回想了一下,略带自豪地答道:
“将军府的墙,属下翻过;守备森严的库房,属下进去放过东西、下过药……没被发现。”
说完,自觉有些不够“光明正大”,又垂下了头。
心里仍嘀咕:虽然手段不那么堂皇,可任务都漂亮完成了呀,世上哪再有如我这般的影卫。
“鸡鸣狗盗之技,倒算精通。”
乔慕别评价,听不出褒贬。
影七脸更红了,那只被他弹开的小白猫又蹭了回来,用脑袋顶他垂着的手。
他一边回话,一边忍不住用指尖偷偷挠了挠小猫的下巴。
“考核的大人说,影卫嘛,忠心能办事便好,字……字好看与否,能用就行,不甚要紧。”
心想:那位大人真是英明!字好不好看,跟潜伏刺杀有什么关系嘛!
他声音越说越低。
被主子盯着,挠猫下巴的手指也僵住了。
“乙下?能用?”
乔慕别轻轻重复,将缣帛展给他看,
“你这字,除了你,还有谁能辨认?”
影七垂死挣扎,试图让目光看起来更坚定,可惜因长期睡眠不足和此刻紧张,眼圈还有点泛青。
“属下……属下可以口述!记性还行!”
乔慕别看着他这副恨不得钻地缝的模样,想起那句“心也善”,又想起自己袖中那只粗陶埙,胸中那股因字迹而起的郁气,竟奇异地散了些,只余下一丝荒诞的无奈。
“罢了。”
影卫本非文吏,能于戒备森严处来去自如,已算难得。
他摆摆手,走至窗边,恰好看见雨幕稍歇的天际,一个黑点由远及近,穿过雨幕,精准地落入庭院高处的鸮笼——玄鸮。
乔慕别眸色沉静。
他想起暴雨初起时,高空那只折返郊外的黑影。
柳清。
他转身,目光落回那箱书册。
“之前江南的书目,抄录进度如此迟缓,你作何解释?”
影七忙道:
“回主子,上次那批书目确已通过玄鸮送呈!只是主子一直未示下。这一箱是前几日新到的,应是江南王掌柜那边又清理出一些……”
他顿了顿,
“还有……宁安公主,化名‘朱砂’,常借修缮古籍之名来访,与柳先生相谈甚欢。”
乔慕别走到箱边,随手拿起几册翻检。
多是前朝史论、地方风物志,尤其关于凤翔女国的记载。
直到他抽出一卷装帧较新的缣帛,展开。
字迹灵秀,墨色也新。
所载内容,全是关于“凤翔国”的纪事。
其中一些记述角度、评析观点,明显带有后世修史的痕迹,且对凤翔制度、女子执政利弊探讨颇深,绝非前朝旧籍。
他连续翻了几卷类似的,皆是如此。
字迹同出一人,并非简单抄录,页眉行间,评注锋芒隐现。
目光掠过处,一句【‘牝鸡司晨,家之索也’——此诚腐儒妄言!若以此论,周武亦非承天?】悍然撞入眼帘;
再翻,另一卷末尾批云【凌虚子欲逆乾坤,非为私欲,实见阴阳久困,当破而后立。惜乎!】
乔慕别指尖微微一滞。
“凌虚子”……
那个妄图“重定雌雄”的前朝帝姬。
柳清辑录这些,又写下如此批注,他想“立”什么?
又为谁感到“惜乎”?”
“柳清可有长时间离开你视线之时?”
影七努力回忆:
“宁安公主来时,他们常在书房闭门叙话。属下并非未曾尝试靠近,但那随行的女官春翎,耳力与警觉性异乎常人。属下首次借送茶之机欲贴近门扉,尚在三步之外,她看似不经意的一个侧身,便恰好封死了所有角度;”
说着说着,他竟还觉着委屈了起来。
“第二次于檐下拟用‘听风’之术,她却好似早有预料,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划,那绵长刺耳的锐响,恰将屋内语音遮得严严实实。公主身份尊贵,柳先生亦似有默许……属下无能,未能获取密谈内容。”
乔慕别用手中一直把玩的折扇,重重敲在影七额头上。
“你……”
他语塞。
是该气他办事不力,还是……?
影七捂着额头,自知有错,垂首道:
“属下愚钝,误了主子大事,甘愿领罚!”
若在以往,这般疏忽,必要严惩。
可此刻,乔慕别看着影七那副自知理亏又强撑着的模样,莫名想起雨中那双清亮倔强的杏眼。
心善……
他拿出陶埙。
而那个关于未来孩子的模糊念头,又鬼使神差地冒出来。
若是他的孩子,日后下属如此憨直误事,他当如何?
严苛惩处,以儆效尤?
还是……
沉思中,窗外雨歇,梨香顺着半掩的门扉浸入室内。
这味道他曾在那座梨花将败的宫殿里日夜浸染,又在密室中……无数次嗅到。
它本该属于那座华美囚笼,属于那个泪眼朦胧的影子,属于那些被精心算计的“恩宠”与“驯服”。
如今却在此地,与这些**、密谋为邻。
乔慕别握着陶埙的手指,缓缓收紧。
粗粝的陶土表面摩擦着掌心,那上面属于孩童的指纹,与镜子中的泪痕,竟产生了一种荒诞的联结。
他好像……真的有些不一样了。
影七额头渗出冷汗,伏地不敢言。
乔慕别看着缣帛上灵秀的字迹,这宅院中的**……
柳清……你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是真的懵懂不知,被宁安利用了藏书之地,还是……
他目光投向庭院中的四季梨,雨过,颜色更清了。
灵烨山柳氏,凌虚,逆乾坤……
魇镇、红痣、胎记、驭兽、**……
乔慕别又想起那个叫丫丫的小女孩,想起她跑去“宁安阁”时眼中的光亮,想起她说“识字明理,将来才有别的路走”。
路?
眼前仿佛又闪过父后的托付,宁安染血的脸,柳照影破碎的泪光,还有父皇抚弄黑翎箭时的眸子。
这世间的路,究竟是谁在铺就?
又是为谁而铺?
半掩的门被叩响,
“昀儿,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