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华寺梅花异于常时,冬至日齐放,观者称奇。
——
清晨,听雪轩的药圃覆着一层薄霜。
白秀行蹲在圃边,指尖拂过一株乌头的叶片。
“雪霜自兹始,草木当更新。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
指尖拂过,霜粒簌簌落下。
他想,这霜和雪本是同源的寒。
杜衡在另一方小天地乱闹。
他从不让杜衡踏入这药圃。
经过两月小心培植,这来自各地州府的灵草已在暖垄里扎稳了根系,紫黑色的花苞在霜气中低垂,像裹着晨露的鸦羽。
“乌头,”
他低声自语,
“冬至采根,性大热,有大毒。须用重便浸透,文武火交替,煎至透心……”
身后传来玉簪的琵琶声。
这少年伶人如今已是他这方小天地的常客,此刻正坐在廊下,指尖拨着《春江花月夜》的调子——是秀行特意点的,热闹,绵长,能盖过许多不该被听见的动静。
琵琶声里,秀行从怀中取出一个素布小包。
打开,是七八颗状如野蒜、表皮褐黄的球茎。
这是前些时日,太医院正孙正朴悄悄塞给他的“天南星”,生于阴湿山涧,全株剧毒,误食则口舌肿麻,重者窒息。
但若炮制得法,磨粉入药,却能祛风定惊。
他将球茎埋入土中,覆上特意调制的腐殖土——掺了石灰与硫磺,能抑菌防腐,也能让根茎积蓄更烈的毒性。
指尖传来泥土冰凉的湿意。
他做完,怔怔坐在地上,看着自己沾泥的手。
突然想起,也是这样一个呵气成霜的清晨,孙正朴蹲在这片药圃边,看着他第一次埋下的“天南星”。
老院正伸手,拂去叶片上的初霜。
“白侯,”
他的声音比霜还清,
“你听过‘秋决’么?不是刑部的秋后问斩。是医家老话——有些病根深种,其爆发如草木荣枯,自有定时。毒发于深秋,命悬于寒冬,能否见到春阳……”
他抬眼,撞入秀行眼瞳,像将一枚无形的的种子,隔着虚空,稳稳植入对方年轻的、尚在颤抖的精神土壤之中。
“……全看根基与造化,也看,有没有人肯在霜雪里,备下一剂解药。”
秀行被这目光“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觉一缕千年的风雪,自双眼流入,直抵灵台。
孙正朴将指尖那点霜水在袍角拭净。
“如今,已是冬至了。”
冬至。
玉簪说过,“宝华寺梅花异于常时,冬至日齐放,观者称奇。”
一切始于两个月前那个夜后的清晨。
白秀行刚写完奏请辟圃的疏文,正思忖着该托谁转呈,门外便响起了脚步声。
不是寻常宫人细碎的步子。
又沉又稳。
门开,冬至立在阶下,身后跟着一位须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者,身着御医官服。
“小侯爷,”
冬至声音如常,眼神却深得让秀行背脊发凉,
“陛下听闻您昨日于安乐宫外吹了风,特命孙院正来为您请脉。”
那一瞬,秀行脑中一片空白。
他尚未告病。
陛下如何知晓?
又如何……连太医都遣来了?
安乐宫……
太子殿下说的都对。
就算宋辞病倒,陛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其实也能一直看着他?
他几乎要软倒在地,却强撑着行礼,声音发颤:
“臣……谢陛下隆恩。”
孙正朴上前,三指搭上他的腕脉。
老者指尖温热,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屋内尚未收起的笔墨。
“小侯爷脉象浮紧,确有些许风寒入体,”
孙正朴收回手,
“然根基厚实,无大碍。老朽开一剂桂枝汤,发散表邪即可。”
白秀行刚要道谢,却听孙院正又道:
“听闻小侯爷精研草木,欲辟药圃?”
秀行偷偷瞥了眼冬至。
“……是。”
“宫中土质与山野不同,水脉、光照皆有讲究。”
孙正朴捋须,
“若小侯爷不嫌,老朽可荐几本太医院藏的药植图谱,亦可偶尔过来看看。”
秀行怔住。
这……成全?
他看向冬至。
这位年轻大太监垂着眼,似无察觉,只道:
“孙院正医术冠绝太医院,于丹道亦颇有心得。小侯爷若有疑问,多请教便是。”
那日之后,宋辞公公也不再常驻听雪轩。
起初是称病歇了几日,再回来时,只淡淡说紫宸殿事务繁杂,陛下身边离不得人,往后便不能日日相伴了。
白秀行暗中松了口气。
一切竟如此顺利。
压在肩头的那道视线移开了。
他这才敢真正开始经营这片方寸之地。
而孙正朴,竟真成了他的“师父”。
老人起初只是偶尔来,指点土壤调配、节气移栽。
后来见秀行于草药一道确有天赋,闻香辨形几乎过目不忘,眼中便渐渐多了真切的赞赏。
“寻常人学药,先背《本草》,再识药材,少说三年方能入门。”
某日,孙院正看着他刚刚分拣好的贯众与夏枯草,忽然道,
“小侯爷却似天生通此道——不是死记,是懂得它们的‘脾气’。”
秀行正在给一株钩吻修去枯叶——此物全株剧毒,汁液沾肤即溃烂,他却戴着手套,动作轻稳如抚琴。
“草木本有灵,”
他轻声答,
“知其性,畏其毒,方能为我所用。”
孙正朴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手札。
“这是老朽年轻时游历西南,记录的毒草见闻与炮制之法。”
他将手札放在石案上,指腹在封皮上摩挲了一下,仿佛触及旧日山川的烟瘴与亡魂。
“宫中太医院,明面上只录救人经方。”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秀行,投向院墙外的飞檐,神色复杂,眼中竟隐隐流露一丝悲悯。
“然陛下曾有明谕:储君安危,关系国本,一应‘隐患’、‘变数’,太医院需了然于胸,并有预案。这‘预案’二字,便包括了知其毒,方能防其害,乃至……在必要时,以非常之法,维稳定之本。”
他看向秀行,眼神里回归专属医者的审视:
“老朽授你此道,是授你‘知全’。你用它来防身、来制药,皆是本分。但切记——”
每个字都像刻在石上:
“一切所为,需有医理可循,有龙体安康或宫闱平静为据。离了这‘本’,便是无根之木,顷刻即焚。”
“你,可明白?”
从那天起,教学便不止于药圃。
孙正朴带他进太医院的丹房——那是一座独立小院,终日弥漫着药石煅烧的苦涩香气。
炉火不熄,鼎中熬炼着朱砂、雄黄、曾青……那些矿物在高温中变色、升华、凝结,成为“金丹”或“毒霜”。
“外丹之术,源出道家,”
孙院正立于炉前,火光映着他的侧脸,
“医家用之疗顽疾,术士用之求长生,野心家用之……杀人无形。”
他转头看向秀行:
“小侯爷想学哪一种?”
白秀行看着鼎中翻滚的赤色液体,赤浪如血。
恍惚间,眼前并非丹炉,而是那日安乐宫窗边,凤君殿下听见杜衡叫声时,唇角倏然漾开的一抹笑影。
可下一刻,这笑影便碎裂了,取而代之的,是那道被几乎折断的青影。
他闭上眼,几乎要落下泪来,深吸一口炉火呛人的气。
“学保命的。”
他答。
孙正朴笑了,那笑意里有些许复杂的慨叹。
笑过后,他深深看了秀行一眼:
“保命……好。记住,在这宫里,最厉害的保命方,不是最毒的毒,也不是最灵的丹。是‘分寸’。你知道何时该是乌头,何时该是甘草。你的药圃,种的是‘分寸’。炼的,也是‘分寸’。失了分寸,便是……”
他目光透过秀行,不知落向何处,是往世,还是今生。
于是秀行开始学炼丹。
明面上,他炼的是“养荣丸”“安神散”——太医院正亲自指点吴兴侯研习养生之术,任谁听了都觉风雅。
暗地里,丹房的角落多了一只不起眼的陶罐。
秀行按孙正朴手札所载,将乌头根浸泡重便九日九夜,再以文火慢煎,收汁成膏。
膏色黑褐,味苦辛刺鼻,指甲盖大小便能令人肢麻心悸。
他做得极小心。
每次入丹房,必让玉簪在外弹奏琵琶,唱腔要高亢,琴音要激越——不是为了欣赏,是为了掩盖罐中沸腾的异响,掩盖他偶尔因毒气呛咳的动静。
解药也须备下。
他以甘草、绿豆、防风熬成浓汁,冷凝成丸,随身携带。
孙正朴见了,淡淡赞赏:
“心思缜密,是好事。”
两个月。
药圃中,乌头、钩吻、天南星、半夏……那些“偏奇险绝”之物渐成规模。
丹房里,陶罐中的毒膏积了半罐,解药丸攒了一匣。
他还做了两件事。
一是托孙正朴——老人出入宫禁相对便利——将一封密信送至宫外白弋手中。
信极短,只八字:
“见字如晤,悉听柳兄。”
白弋是他从家中带来的护卫首领。
三日后,孙正朴再来药圃,将一枚青玉置于秀行掌心,正是白弋常年佩戴之物。
“你要的东西。”
他语气平淡,如同交付一味药材,
“老朽昨日奉命往宫外公主府邸问诊,路遇你家中护卫首领,称有旧物转交。于太医行程记录上,此乃‘偶遇家仆,传递平安信物’,合乎情理。”
他顿了顿,看着秀行瞬间亮起又强行按捺的眼眸,补充道:
“记住,吴兴侯。宫中人与外界联络,须有光明正大的由头。问诊、节礼、家书……皆是‘由头’。没有由头的事,老朽不做,你,更不可为。”
二是给父亲写了封家书。
信中只道在京一切安好,随孙院正学医,获益匪浅。
笔锋却滞涩,字字透着黄连般的苦味——不是抱怨,是一种连自己都尚未厘清的惶惑与决绝。
父亲会懂吗?
或许不懂。
但秀行需要写下这些字,仿佛如此,便能将一部分重量卸在纸上。
往日那些玄鸮常盘旋宫阙,时而俯冲啄击其他禽鸟,戾气十足。
秀行亲眼看到过几次。
近来却踪迹渐稀,偶尔现身,也只静静栖在檐角,羽翼收拢,眼瞳里没了那股躁动的凶光。
像被什么驯服了。
或者说……像收到了统一的指令,不再需要以凶悍示人。
玄鸮和东宫似息息相关,他不知此事有几人知晓。
白秀行不敢深想。
他只知道,自己能活动的缝隙似乎大了一些。
宋辞离去后,他与东宫之间竟真建立起一条极其隐秘的联系——非书信,非口信,而是通过丹药。
那些“多出来”的安神散,孙正朴检验后,总会看似随意地提起:
“此批成色上佳,于惊悸失眠、神魂不定之症尤为对症。东宫近日为陛下分忧,案牍劳形,或需此物宁神。你既精于此道,多备些亦是本分。”
而他偶尔会在药圃角落,发现一枚新落的松塔,或是一小包异域香料的种子。
白秀行渐渐悟出,孙院正这条线,并非东宫的私属阶梯。
它更像是一条被严格限定用途的路。
孙正朴,便是这条通道的守护者与阀门。
他确保流通的东西必须看起来无害、有用且合乎某种“道理”。
他的帮助永远停留在“术”的层面。
一旦越过这条线,他会是第一个关闭阀门的人。
这并非冷酷,也非全然温情。
而是一种基于顶级生存智慧与专业自负的“公正”。
此刻,晨光渐亮,霜开始化了。
秀行将最后一点腐殖土压实,起身活动了下僵冷的膝盖。
玉簪的琵琶曲换了,铮铮然有金戈之气。
该去丹房了。
今日要试炼“曾青”——一种铜矿精华,煅烧可得剧毒粉末,入水即溶,无色无味。
他转身,却见院门处不知何时立着一道黑影。
怀中抱着一团毛茸茸的玄色。
是影一。
东宫那个最神秘的影卫。
秀行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看向药圃——还好,毒草都藏在暖垄深处,从门口看不见。
他现在草木皆兵。
影一上前,单膝点地,声音低得几乎融进风中:
“白侯。殿下命属下将墨丸送来。东宫病气重,恐染了它,托吴兴侯照料几日。”
病气?
秀行蹙眉,作忧心状。
影一将猫递出。
墨丸在他怀中挣了挣,碧眼望向白秀行,“咪呜”一声。
白秀行接过。
猫身温热,带着微苦的降真香气。
墨丸……
你就是杜衡的亲兄弟。
影一直起身,却没立刻走。
他目光扫过药圃,掠过那株已结苞的乌头,在秀行脸上停留一瞬。
“殿下还说,”
他声音更低了,低到只有两人能闻,
“它性畏寒,却爱逐光。望侯爷莫让它冻着,也……莫让它离火太近。”
语罢,躬身一礼,退去。
秀行抱着墨丸的手颤抖,立在晨光与残霜之间。
琵琶声未歇。
怀中猫儿仰头,舔了舔他的下巴。
他想起两个月前,自己缩在榻上发颤,想着“要留一条后路”。
如今后路有了——草在土中生长,膏在罐中凝结,白弋在宫外待命,太医院正在丹房等他。
可前路呢?
太子殿下……病了。
是病了?
还是……
被烹制了?
柳兄将墨丸送来,
是“托孤”吗?
还有警示。
“莫离火太近”。
火在哪里?
是东宫吗?
还是……他自己心中那簇因恐惧与守护而生的心火?
白秀行低头,蹭了蹭墨丸冰凉的鼻尖。
“走吧,”
他轻声道,
“该去炼丹了。”
琵琶声里,他抱着墨丸,将它和杜衡置于一处。
两个小家伙相见恨晚,很快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相嗅着彼此的气味。
白秀行看了眼嬉闹的两猫,转身走向丹房的方向。
药圃中的乌头在晨光中垂首,像敛起毒牙的蛇。
霜,化尽了。
化霜时,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