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木面沙沙,像春蚕啃叶。
后来风紧了,眨眼工夫,天地间就剩下一种颜色,一种风声。
雪已积了半尺深。
二十余骑默立着,人马皆覆白毡,与雪原浑然一体。
当先一骑,披着一袭赤色大氅,那红在无边素白里扎眼得很。
三里外的坞堡灯火通明,丝竹声隐约随风飘来,又被风雪扯碎。
“爷,贴子备好了。”
身侧骑士递来一卷素绢。
闻人九晷接过,指尖抚过绢上墨迹。
不是寻常檄文,倒像刑部案卷,一行行,一列列:
【元始二十三年冬,强征修渠民夫三百,冻毙四十七人,抚恤银尽没。
元始二十四年春,私加田赋三成,逼死佃户九户。
元始二十五年秋,截流朝廷赈灾粮八百石,以麸糠兑之,致疫病蔓延。
……】
落款处,八个字力透绢背:
【尔之姓名,今夜由民重定。】
「——飞光 烛阴留」
陈十九眼力好,也瞥见了,识得些简单字样。
内心暗自诧异,爷如何能将这狗官罪证查得如此详细。
一人影自雪夜中折回,是猫七:“爷,哨探清了,堡内连家丁带官兵,不满两百。酒后松懈,正是时候。”
闻人九晷微微颔首。
他将素绢卷好,绑在箭镞后侧。
张弓时,弓弦发出沉闷的呻吟。
“发帖。”
箭离弦的刹那,风雪都为之一滞。
他抬手,从马鞍旁摘下一对兵刃——乌沉沉的铁锏。
“夺!”
箭钉入匾额的声响从堡门方向传来,闷闷的,像敲碎了什么朽坏的东西。
——
“德泽桑梓”的鎏金匾额下,炭盆烧得通红。
县令王有禄今日做寿,流水席从正午开到现在,酒气混着肉香,熏得梁上的燕子都不敢回巢。
“诸位,满饮此杯!”
王有禄举着酒杯,肥白的脸上油光可鉴,
“今冬雪大,正是瑞雪兆丰年!”
底下轰然应和。
觥筹交错间,没人去看窗外——堡墙根下,昨夜冻毙的流民尸首,早被巡更的胡乱拖走,丢去了后山。
雪一盖,什么痕迹都留不下。
……
“夺!”
堡内乱了。
王有禄推开怀里的美婢,肥白的身子撞开窗棂。
他看见一道赤影踏进前庭,脚步不快,甚至有些从容。
雪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尸首,好像只是他路过的风景。
堡门洞开时,他看见那道赤红。
没有呼喝,没有阵前叫骂,那人纵马直冲最密集的一队披甲家丁,眼看要撞上人墙,竟从马背上腾身而起——
赤氅在风雪中拉出一道灼目的弧。
然后,声音才到。
不是金铁交击的脆响,是闷的,沉的,像重锤砸进浸水的牛皮。
“砰!咔嚓——!”
当先一名持矛家丁飞了出去。
胸口铁鳞甲凹进去碗大一个坑,人在空中,血已从口鼻狂喷出来,在雪地上洒开触目惊心的红梅。
赤影不停。
双锏左右一分,横扫。
左侧刀盾手举盾格挡,“嘭”的一声巨响,包铁的硬木盾牌炸裂,木屑纷飞,持盾的手臂怪异地扭曲。
白森森的骨茬刺破皮肉,人还站着,喉咙里已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
右侧长枪手欲刺,锏已到了面前,枪杆从中折断,余势不止,正中面门。
只有头颅向后折出一个诡异的角度,颈椎断裂的轻响被风雪吞没。
人直挺挺倒下,眼珠还瞪着,映出漫天飞雪。
太快,太蛮。
那不是厮杀,是摧毁。
左锏横挥,往往能闻“咔嚓”一声,折断的脆响混着骨碎裂的闷响。
右锏顺势下劈。
黑锏过处,没有精巧的招架,没有闪避的余地,只有最直接的碰撞。
包铁的木盾在锏下像脆饼般裂开,锏锋余势未消,砸碎肩胛,一人斜着飞出去,撞翻了院里的水缸。
冰水混着血泼了一地。
甲胄、盾牌、兵刃,在那对无锋铁锏面前,像纸糊泥捏的一般。
二十余名黑甲骑士紧随其后,刀光闪处,血花迸溅。
这些人沉默,动作却狠辣精准,彼此呼应。
剩余的人转身要跑。
赤影前踏一步,左锏脱手掷出。
黑沉沉的铁锏旋转着追上,砸在后心。
甲叶凹陷的闷响过后,那人扑倒在雪地里,抽搐两下,不动了。
整个过程,不过三次呼吸。
闻人九晷走到尸体旁,拔出左锏。
锏身沾着红白相间的浆液,在雪光下泛着腻光。
他甩了甩,血珠在雪地上洒出一道弧。
王有禄重金聘来的护院教头,一个曾单刀挑了整个山寨的狠角色,挥着鬼头刀扑来。
刀光雪亮,气势骇人。
烛阴爷只是侧身。
让过刀锋,左手锏向上一撩。
“铛——!”
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鬼头刀脱手飞上半空。
教头虎口崩裂,还未及退,右手锏已如泰山压顶般砸落。
“咔嚓……噗。”
臂骨断裂的声响,和锏身砸入胸腔的闷响几乎同时传来。
教头眼珠凸出,仰天倒下。
烛阴爷看也没看,继续向前。
陈十九砍翻面前最后一个抵抗者,刀锋卡在锁骨里,拔了两次才出来。
他喘着粗气抬头,正看见烛阴爷踏过满地狼藉,走向大堂。
他见过悍将,见过猛士,可眼前这位“烛阴爷”的打法,依旧让他心头凛然。
那不是武艺,是……天威。
那个背影……
陈十九喉结滚动。
闻人九晷……
闻人姓。
他想起来了。
彼时北境参军,他听闻有一人,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站在沙盘前指点关隘,声音温和,手指划过舆图时稳得像尺。
营里都说,闻人参军有相才,可惜……
可惜什么,没人敢说完。
后来军粮案发,上司要拉他顶罪。
那夜火起,有人看见青衫染血的人提剑出帐,身后跟着七八个亲兵,杀透重重围堵,消失在北境的风雪里。
可眼前这人……
年龄对不上。
或许是那人之子?
将门世家。
陈十九看着那双沾满脑浆和碎骨的黑锏,忽然觉得冷。
不是风雪的那种冷,是骨髓里渗出来的寒意。
——
他踏入大厅时,宾客仆役缩在墙角,抖如筛糠。
王有禄被两个家丁搀着,还想说话:
“好、好汉!要钱粮……”
话未说完。
烛阴爷的目光,越过了他颤抖的胖脸,落在大堂正中的匾,和堂前那面蒙着牛皮、绘有狻猊的大鼓上。
他动了。
几步助跑,踏着翻倒的桌案借力,赤氅在身后猎猎狂舞,人已凌空跃起。
双锏高高举起,在满堂烛火映照下,划出两道沉重的黑影——
交叉着,轰然砸落!
“轰隆——!!!”
匾额四分五裂,木块与金粉簌簌落下。
“砰——哗啦!!!”
鼓面炸开,牛皮撕裂的巨响混着木架爆碎的呻吟。
垮塌,激起一片烟尘。
烛阴爷落地,锏尖斜指地面。
几滴浓稠的血顺着锏棱滑落。
他转过身,面具后的目光,钉在王有禄煞白的脸上。
“汝名。”
声音带着杀戮后的畅快:
“民贼。”
王有禄喉头咯咯作响,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堂上匾额砸碎时,木屑如雨。
闻人九晷站在纷纷扬扬的金粉木屑中,赤氅上落了薄薄一层。
他垂着眼,看脚下昏死的王有禄,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走向井台。
水很冷。
他掬起一捧,慢慢搓洗双手。
血污在指缝间化开,红在水中漾开,又被新水冲散。
他洗得很仔细,连指甲缝里的血垢都用指尖抠出来。
部曲们开始清点库房,押解俘虏。
陈十九指挥着人将粮袋搬出,在院中堆成小山。
有妇人抱着孩子缩在墙角,孩子饿得直哭。
闻人九晷洗完了手。
他从怀中取出陶埙。
暗红色的土埙,表面粗砺不平,像个没捏好的泥坯。
埙底还有道裂纹,用树胶草草补过。
他将埙抵在唇边。
“呜——”
第一声出来时,院里所有人都顿住了。
那不是曲子。
至少不是人间的曲子。
声音低哑,沉厚,像地底深处的岩层,又像冻土下的冰河。
它从埙孔里淌出来,不是飘向空中,而是沉下去,沉进脚下的土地,沉进每个人站着的青砖缝里。
陈十九手里的粮袋掉在地上。
他听过埙。
北境寒夜,守关的老卒也会吹,吹的是思乡,是悲凉。
可眼前这声音……不一样。
沉下去,又盘旋着升起,穿过冻土,血腥,穿过风雪,在坞堡上空缓缓铺开。
闻人九晷闭着眼。
雪花落在他睫毛上,赤氅下摆在风里晃动,那些未干的血渍在月光下变成深褐色的斑块。
埙声浑厚,每一个音都圆融饱满,却又在尾音处散开一丝毛边,像是叹息。
厮杀的狂热,在这埙声里一点点凉下去。
不是冷,是静。
像热汤注入了深潭。
院中那些瑟瑟发抖的妇孺,不知何时停止了啜泣。
有孩子从母亲怀里抬起头,呆呆望着井台边那抹红色。
他吹了整整一炷香。
最后一个音散在风里时,血腥气也淡去。
他放下埙,睁开眼,目光扫过众人。
“陈十九。”
“在。”
陈十九上前一步。
“清点库房,按户册,有口的先领三日粮。冻伤的,东厢有炭盆。”
烛阴爷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此地,往后叫‘启明原’。”
陈十九心头一震:
“爷的意思是……”
“辟一隅清静地,立三分自在规。”
烛阴爷转身,望向堡外无边的风雪,
“外头是旧时辰,冻死人、饿死人的时辰。这里,要开一线新时辰。”
他顿了顿:
“官道上的税卡,市集里的霸头,强占民田的庄户……往后,都是‘飞光帖’的去处。”
“打完了,留句话。”
陈十九问:“什么话?”
“飞光过处,时辰更始。”
闻人九晷木面后的眼在月下清凌凌的,“堡后山地,愿垦荒的,给种给器。不愿留的,自去。”
陈十九深吸一口气,明白了。
让“飞光过处,时辰更始”这八个字,成为砸在贪官污吏头上的铁锏,响在流民百姓耳边的埙声。
“属下明白。”
陈十九抱拳。
烛阴爷不再多言,提起那双黑沉铁锏,走向堡墙高处。
赤氅在渐息的风雪中,依旧红得灼眼。
陈十九站在门洞下,看着那道背影消失的方向。
许久,他弯腰捡起地上一片碎木——是从匾额上掉下来的,背面还粘着金箔。
他把碎木揣进怀里,转身回院。
天快亮了。
雪地里那些血迹正在变暗,发黑。
几个妇人已经领了粮,抱着孩子跪在井台边磕头,不是朝人,是朝烛阴爷离开的方向。
——
堡顶。
闻人九晷摘下面具。
他从怀中取出金色木铃,指尖摩挲着早已脱落的铃舌位置。
许久,从行囊里翻出火折,点亮半截残蜡。
烛火跳了一下。
他铺开素绢,提笔蘸墨。
笔尖悬在纸上,许久未落。
风雪呜咽,像无数亡魂在哭。
笔尖终于落下,写得很慢,很重:
北境安。粮道已断其三,今冬苦寒,可待春讯。
江南有松涛,然根基尚浅,不宜妄动。
此间事,当如星火,不见其燃,已灼腐木。
没有署名。
只在末尾,用笔尖轻轻点了一下。
他将素绢卷好,塞进竹管,唤来檐下栖着的灰隼。
隼爪扣住竹管,振翅没入风雪。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蜡烛。
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停住。
脚步声是两人。
“爷,”
是猫七和陈十九。
“流民营那边,收了十七个青壮。有铁匠,有猎户。还有个读过两年书的账房。”
“嗯。”
“接下来……”
“歇三日。”
闻人九晷睁开眼,望天。
“三日后,打官道上的税卡。”
“卡兵有二十余人,弓弩齐备。”
“所以才要打。”
一旁的陈十九沉默片刻:
“爷,咱们到底图什么?”
静了很久。
久到陈十九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声音才从黑暗里飘出来:
“图个公道。”
“公道……”
陈十九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笑了,笑声干涩,
“这世道还有公道?”
“没有,就打出一个。”
陈十九不再问。
脚步声远去。
闻人九晷手摸到腰间,触到陶埙冰凉的表面。
这次他没有拿出来吹,只是握着,像握着一截残存的骸骨。
天光渐亮。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要把这肮脏的人间彻底掩埋。
可总有些东西,埋不住的。
比如血。
比如恨。
比如……
它们会在冻土下蛰伏,等待第一缕春风。
或者第一把火。
北境的风声,是混着雪和血腥味的风雪、铁锏、陶埙。
和秋日飞雪的气息,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