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骤然泼洒。
乔慕别裹着一身梨香,踏入东宫寝殿。
殿内空寂,铜镜幽暗。
镜中映出的人,眉目间尚残留着属于“安抚者”的余温,眼底却已是一片深沉倦怠与某种未及收拢的茫然。
镜中人,是他。
却又如此陌生。
指尖拂过镜面,想触碰那个灯下临摹的影。
他临帖时……
可曾对孤,有过那么一瞬的“同病相怜”?
不是恐惧,不是依附,而是……
真正看懂了那些字句背后,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被碾压被定义的痛楚?
烛火在镜旁跳动,只照出半张脸。
允他去见柳萦舟。
在风声鹤唳、父皇耳目无处不在的此刻——
这不像“乔慕别”该做的事。
为何?
心底一个冰冷的声音拷问。
是残存未泯的、对那具受难躯壳的怜悯?
镜中的眉眼骤然一厉。
不。
是更深处,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认同——在那双泪眼中,他看到了某种未来。
柳照影,或许正是父皇为他选定的、那条“温驯”星轨的未来具象——
若他彻底失败,若他放弃所有反抗,或许最终,便是那样一副覆着白纱、雌伏于御座之下、以模仿与承欢换取生存的伶仃模样。
一个被父皇彻底按照其意志塑造成型、剔除了所有“不合时宜”棱角的……“乔慕别”的模样。
北邙山的梦魇毫无征兆地撞入脑海。
那被碾压旧伤的剧痛,那声屈辱的“嗲嗲”,那十二旒珠后永恒的漠然……
如此清晰,如此真实。
是祭坛上褪毛刮净、只待分胙的牲礼。
雌伏。
器物。
父皇……可曾有一刻,将他视作“人”?
闻人渺、裴季、陆槿……
一张张面容在眼前闪过。
乃至更多湮没在深宫岁月里的模糊面孔……
最终都成了父皇掌中凋零的风景。
他们是否也曾在某个时刻,于父皇眼中读出过同样的答案?
父皇在观赏。
观赏其挣扎、痛苦、爱憎、野心——佐酒,品评。
那目光中或许有过期许,但更多是品鉴。
经年的失望早已堆砌成山,而此刻轰然崩塌的,是那座山赖以矗立的、名为“父子”的根基。
他赖以认知自我、挣扎求存的全部动力——那份对父皇复杂扭曲的“爱”,那份渴望被承认、被珍视的执念——
是否从一开始,就是父皇亲手植入他血脉的蛊?
一份被精心设计、用以观赏其挣扎姿态、佐酒助兴的……“爱”?
像驯养一只幼兽,给予它唯一的温暖,让它毕生追逐那点光,至死方休。
父皇在笑。
笑他的不甘,笑他的模仿,笑他自以为是的反抗。
像品鉴一坛酒在窖中慢慢发酵出预定风味的……饮者。
喜欢什么?
上次父皇垂询“柳照影”时,影子是如何作答的?
啊,是了。
……喜欢梨花。
清苦,易碎,花期短暂,倚仗他人灌溉。
那是在那一刻,“应该”的答案。
那,乔慕别呢?
剥去“太子”的职责,剥去“棋子”的自觉,剥去为迎合父皇而习得的全部,剥去所有被要求和被期待的部分……
剩下的,那团名为“乔慕别”的血肉里的……
是什么?
他真的“爱”乔玄吗?
那种混合着敬畏、渴慕、憎恶与不甘的灼热情感……
配称之为“爱”吗?
还是说,那只是被困于井底的幼兽,对唯一投下光影与食饵的巨掌,所产生的、畸形的依赖与求生欲?
窗外雨势陡然暴烈,瓢泼般砸在琉璃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善。
这雨声大得足以吞没一切。
一些东西终于无需再隐藏。
一声被压抑了太久、终于挣脱胸膛的呜咽。
他起初只是肩头微颤,整个人蜷缩下去,额头抵住冰凉的镜面。
一滴滚烫的液体,冲出眼眶,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汇成无声的溪流。
没有太子仪态,没有算计衡量,只有最原始的、被彻底否定存在价值后的剧痛与茫然。
这一次,眼泪是烫的,咸的,畅快的。
是真实的,久违的。
是属于“乔慕别”自己的。
不知过了多久,泪已流干。
雨声未歇,轰然依旧,却仿佛骤然退到了极远的地方。
殿内寂静。
他听见空洞得骇人的心跳。
他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镜中。
镜中人脸上泪痕纵横,眼眶红肿,额发凌乱地粘在苍白的皮肤上——
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却也……是前所未有的真实。
没有太子,没有棋子,没有“乔慕别”。
只有一具刚刚剥离了所有虚饰与幻梦、血淋淋的、名为“人”的残骸。
他凝视着这片残骸。
原来彻底绝望之后,不是深渊,而是如此荒芜的冻原。
在这里,一切曾灼烧他的爱恨、恐惧、期待,都熄灭了,只剩下最本质的诘问:
我是谁?
我要去哪里?
镜中的残骸无法回答。
殿内多了一缕温暖踏实的甜香。
福伯不知何时悄然而至,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碗轻轻放在镜台旁。
碗中是一块简单的米糕,被细心地切成小块,淋着琥珀色的糖浆,撒着几点金黄的桂花。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多看那张泪痕狼藉的脸一眼。
他只是像很多年前、那个没有母亲又不得父亲眷顾的寒冷冬夜一样,默默放下食物,然后躬身,准备退入阴影。
“福伯。”
乔慕别开口,声音嘶哑。
老人停步,垂首:
“老奴在。”
“你说……”
他看着镜中人,语气飘忽,
“若有一日,我变得不再像我……你会认得我吗?”
福伯沉默片刻,垂眸,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哽咽:
“殿下就是殿下。老奴认得殿下的魂,不拘于形。”
乔慕别扯了扯嘴角,似笑似哭。
他拿起一块米糕,放入口中。
甜糯在舌尖化开,与记忆中遥远模糊的滋味重叠。
幼时每次病中或受挫,福伯总会变出这样一碗甜糕。
福伯无声退去。
他从未劝他“放下”,或是“宽心”。
那人只是在他需要时,递上一碗甜糕,或一盏热茶,用最沉默的方式告诉他:
世间尚有此味,尚存此暖。
足矣。
乔慕别慢慢吃完最后一口糕,舔去指尖蜜渍。
喜欢什么?
一道久远而模糊的乐音……
他看向枕头。
他幼时,藏下的箫。
但他还是起身,行至殿角。
那里立着一架琴。
他将它搬至镜前,端正坐下。
指尖抚过冰弦,起调。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声音喑哑,初时艰涩,混在雨声里,像受伤野兽的低咆。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他嘶声唱出,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
什么是青天?
他抬头只见御座玄影!
什么是黄地?
他脚下尽是吃人宫砖!
何高?
何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月寒日暖,光阴流转,煎的不是寻常人寿,煎的是他在这金笼里,一日日被权力、期待、忌惮、伪装烹煮的魂灵。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朝堂之上,谁是熊,谁是蛙?
他食下的,又是什么,才长成今日这副骨血?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他仰首向虚空诘问,眼中烧着冰冷的火。
神君?
他的神君就高坐明堂,冷眼旁观,将他如泥偶般塑造!
何曾庇佑?!
琴音转急,指下力道加重。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唱至此句,他眼中骤然迸出骇人的光芒,指下琴弦发出裂帛般的锐响!
斩龙足!
嚼龙肉!
父皇,您听见了吗?
您养出的雏鹰,羽翼之下藏着的,不是温顺,是弑的獠牙!
琴声如金铁交击,杀伐之气透指而出。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他要那高高在上的龙,再也无法安然盘旋于九天,再也无法随意降下雷霆或“恩泽”!
眼中泪光已涸,唯余寒星。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他嗤笑,笑声融在琴音里,满是讥诮。
求长生,炼丹药,可这世间真正的“不死”,是挣脱被定义的命运!
而非苟活于他人掌中!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千古帝王,终成枯骨。
父皇,您呢?
您精心编排的这出戏,您牢牢掌控的这盘棋,最终留下的,又会是什么?
镜中人与他共奏,共歌,共此孤愤。
李长吉的《苦昼短》。
【飞光】
他私蓄的,以此为名。
光阴飞逝,吾命由吾。
琴声戛然而止。
余韵在空旷殿内震颤,混杂着雨声,久久不息。
乔慕别静坐,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这手,曾在北邙射出那支雨箭,指尖残留麻意。
他不爱琴。
琴声太雅,太克制,太合乎规矩。
是父皇期望他具备的“修养”。
他真正倾心的,是箫。
箫声孤直,可清越入云,可呜咽如泣,可穿林渡水,无拘无束。
不为合于宫商,不为取悦他人。
那才是他骨子里渴求的声响——自由选择,独自成调。
终有一日……
他闭了闭眼,压下翻涌的渴望。
终有一日,他要立于这九重宫阙之巅,或真正的山野之间,恣意地吹响他的箫。
而现在——
他起身,沐浴,更衣,将那一身泪痕、甜腻与琴曲的杀伐尽数洗去。
然而,当他抬起手臂更衣时,鼻尖却隐约捕捉到那挥之不去的——来自安乐宫的梨香,已悄然沁入肌理。
乔慕别动作顿住。
一种极为陌生的、近乎被侵犯的警觉,倏地窜过脊背,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这战栗并非源于恐惧,而是源于一种秩序被颠覆的错愕——
向来是他篆刻他人、标记疆界,何时起,定义者的衣襟竟也沾上了猎物的味道?
他蓦地转身,走向香案,取出一枚新的降真香饼,近乎粗暴地投入兽炉中。
火舌舔舐,更加浓烈纯粹的辛凉木气蒸腾而起,像一道无声的敕令,试图驱赶那缕不合时宜的甜苦。
他任由那凛冽的气息包裹。
可当最初的浓烈过去,那一丝梨花的底味,却从他自己皮肤的温热中、从呼吸的深处,幽幽地重新浮现。
它不再是一个外来的闯入者,而是如同镜中倒影,你越是想用强光将其照亮、驱散,它越是与你形影不离,成为光芒本身无法分割的暗面。
驱逐的动作,反而让它更深地渗入了“自我”的认知。
他看向镜中人。
操控者定义容器,塑造其形状,灌注以专属的养分。
却未曾想,那被塑造的容器,其内壁长期盛放某种养料后,自身竟也会渗出一种独特的、难以祛除的淡淡余味。
这余味如今竟反过来,浸染了操控者每次探入、攫取、乃至仅仅是“凝视”时……指尖的触感与鼻端的记忆。
更甚的是,这气息竟与他骨血里被父皇经年“调理”出的、某种对“完美造物”的期许与规训,产生了遥远而不快的共鸣。
仿佛柳照影那具被反复“烹制”的躯体所散发的,正是他所恐惧成为的、某种“被塑造完成品”的腐朽馨香。
他冷嗤。
哼!
绝无可能!
乔慕别呵出一口气,抬手拂过面前缭绕的烟气。
烟雾散开,复又聚拢。
镜中人的轮廓,似乎花掉。
他想起北邙梦境中,自己那并非本体的、却感受无比真切的屈辱与灼痛。
界限在哪里?
定义者与被定义者,塑造者与被塑造者,享用者与祭品……
那看似由权力与意志垒砌的分明高墙,在气息、触感、乃至梦魇的传递中,是否早已悄然蚀出了孔洞,让彼此的汁液与疼痛,得以在无人知晓的暗处,缓慢地、持续地相互流淌?
讨厌!
他蓦地收拢手指,骨节泛白,仿佛要虚空攥住那缕无形的梨香,将它连同这令人不快的联想彻底掐灭。
却只抓住一片虚空,和掌心属于自身的一层薄汗。
那汗意里,是否也混进了别的东西?
他不再允许自己深想。这思绪的危险性不亚于一场背叛——对自身绝对掌控力的背叛。
披上外袍,将一切情绪与气息都严密地束于衣冠之下。
天光在泼天雨幕中艰难透出一线青白。
一道自水中捞出的黑影,已跪伏于地。
“殿下,江南事,已了。”
是派往江南的影卫。
乔慕别心脏猛地一缩,旋即缓缓落回实处,却激起更深的后怕。
江南之行后,他竟敢将大半精锐影卫长期留置外地,
此举若……
无异于引颈就戮。
他是在……赌命。
不。
他指尖摩挲着腰间白玉环,触感温润。
这不是赌。
赌徒寄望于运气。
而他,是在 “博” 。
以身为注,以命为弦,在父皇那看似无所不包、无所不能的掌控天罗中,凿出那唯一一线、可能挣脱既定星轨的——生机。
他开口,声音稳如磐石,
“即日起,双数当值,固守东宫。”
“下去领赏吧。”
“是!”
黑影领命。
乔慕别行至书案前,取出一枚新的松塔,又拿起那枚白玉环。
将两物仔细以素笺包裹,封入一枚毫无标记的信函。
江宁,白府。
无字,便是千言万语。
父皇。
他在心中对着那无形的、笼罩一切的庞大阴影低语。
您如深海巨兽,垂云之翼便可遮蔽天光,自然笃信翻掌间便能决定一切浮游生灭。
您太强了,强到不屑于低头细察水纹间一缕微光的异动。
强到……笃定自己永不会输。
而这,便是您鳞甲之下,唯一一道或许存在的缝隙。
而那阴影之下,另一具被迫吞下无数苦果的躯体所散发的气息,已如影随形,成为他骨血中无法剥离的底色。
他轻轻勾起唇角,那笑意冰冷而疯狂,映在渐亮的天光里。
是啊。
他疯了。
他早已将性命、将一切,将这所剩无几的真实魂灵,押上了这赌桌。
博一个渺茫的可能,
博一个“我”,
博那一线……真正属于“乔慕别”的、自由的箫音。
旷野的风,山巅的雾。
成败?
不过生死。
何惧?
他既已看清星轨尽头可能是何等模样,又岂能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