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东宫时,雨势正猛。
张迁本欲加快脚步,一阵截然不同的乐音,忽地劈开雨幕,撞进他饱经磋磨的耳中!
是琴?!
琴弹出这样的气势?!
张迁猛地抬头,看向那片被雨帘模糊的殿宇轮廓。
错不了。
琴声铮铮,穿透力极强,竟在暴雨声中杀出一条路来。
调子他从未听过,激越、暴烈、充满金铁杀伐之气,哪是什么闲情逸致,分明是……
他打了个寒噤,不敢深想。
太子殿下,这个时辰,这等天气,弹这样的曲子?
张迁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今日这差事,真是处处不顺。
雨声吵,琵琶噪,现在连东宫都来添乱。
他恨不得立刻掏出棉团把耳朵塞死。
他加快了步伐。
——
紫宸殿廊下,灯火通明。
飞溅的雨丝连成一片金色的雾。
冬至正立在阶前,面沉如水。
雨丝被风斜吹进来,打湿了他宫袍的下摆,他却浑然不觉。
面前跪着三个瑟瑟发抖的小内侍,头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咚咚作响。
“杂家说过多少次,陛下近日心绪不宁,殿内一应陈设、香炉、茶水温热,须得十二万分的小心。你们倒好,炭盆灰满了不知倒,熏香燃尽了不及时续——”
冬至的声音并不高,却像冰锥子,一字字钉进人心里,
“怎么,打量着宋公公病着,就没人管你们了?还是觉得杂家新来,镇不住场子?”
一个小内侍颤声道:
“冬总管息怒,奴才们不敢,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
冬至打断他,嘴角竟勾起一丝让人心底发寒的笑,
“实在是用心‘揣摩’上意,觉得陛下不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他不再看那几个面如土色的内侍,侧头对身旁两个高大太监轻轻一摆下颌。
那两人立刻上前,像拎小鸡崽一样,将最先回话那个内侍架了起来。
那小内侍吓得魂飞魄散,连求饶都忘了,只瞪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睛,被拖向雨幕深处的黑暗。
另外两个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张迁恰好走到廊柱阴影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脚步一顿,心头莫名一凛。
这冬公公……
这副做派,这份杀人不见血的冷厉,简直……简直像极了宋公公鼎盛时的模样。
不,或许更甚。
宋公公是笑里藏刀,这冬至,连笑都懒得装。
他正犹豫着是否要等会儿再进去,冬至却已转过脸,目光精准地落在他藏身的阴影处。
“聆风者大人。”
冬至脸上瞬间换了副神情,那点寒冰似的厉色消融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带着些许敬意的平和,他甚至微微颔首,
“这么大雨,辛苦。可是有要紧事回禀?”
张迁被他一声“大人”叫得脊背发僵,忙道:
“不敢。分内之事。今日巡查已毕,特来复命。”
他们这些藏在暗处的耳目,何曾被人这般称呼过?
心下警惕更甚,忙拱手道:
“冬总管折煞了,卑职丙十七,名张迁。”
“丙**人辛苦。”
冬至笑容不变,侧身引路,目光在他肩头和刻意保持平静的脸上停了停,向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融在雨声里:
“陛下刚议完事,现下正独自静坐。心情嘛……尚可,只是不喜冗杂。宋公公病着,诸事繁杂。大人回禀时,拣要紧的、确实的说,便是功劳。”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是提醒,也是划道。
张迁心头那点关于雀鹰和玄鸮的疑虑,被这话一压,又沉了回去。
说飞鸟的事?
陛下会怎么想?
宋公公才病了几日,你们便连几只扁毛畜生都管不住了?
冬至刚接了……
或者说即将要接宋公公的担子,转头就报弊病,像在打新上官的脸。
何况……那玄鸮再凶,能啄伤几只?
许是兽苑那帮懒骨头没喂饱,猛禽野性发了。
等宋公公病好了回来收拾,自然便好。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在这紫宸殿前,少说便是多活。
他定了定神,对冬至感激地点点头:
“多谢提点。”
冬至摆摆手,笑笑。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内殿。
殿内龙涎香浓郁,烛火映得御案后那袭玄色身影深沉难测。
皇帝正斜倚在圈椅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御案上那支黑翎箭的箭羽,眼神落在虚空某处,看不出情绪。
冬至引着张迁上前,自己退至一侧。
“陛下,聆风者丙十七巡查归来复命。”
丙十七跪下行礼,将安乐宫、听雪轩所见所闻,简明扼要道出。
他顿了顿,
那杀伐之音还在耳中冲撞。
可今日东宫并非他当值。
越职言事,是宫中大忌。
况且……
陛下最是在意东宫,若陛下不悦……
身子伏得更低,喉结滚动了一下,将嘴边的话连同那铮铮琴音,一同咽了回去。
只补充道:
“昨日日暮时分,太子殿下……曾往安乐宫去了一趟。据下僚远观,殿下当时面色……似有不豫。”
这只是陈述事实。
陛下愿意怎么想,是陛下的事。
果然,陛下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弯了一下。
“面有不豫?”
他重复,嗓音里带着刚睡醒似的慵懒,却让张迁头皮一紧。
皇帝拨弄箭羽的手指,停顿了一刹,转而在箭身上缠弄起来。
“是……殿下步履颇急,面色……凝重。”
“知道了。”
乔玄似乎失去了兴趣,重新把玩起黑翎箭,随口问:
“还有吗?”
张迁如实道:
“暂无异状。”
他指腹摩挲着箭镞,不再追问。
一旁,冬至适时温声开口:
“陛下,听雪轩那边,可要遣太医去看看?”
乔玄无所谓地“嗯”了一声,算是准了。
他朝冬至抬了抬下巴:
“把那小东西抱过来。”
冬至应声,从殿角金笼里抱出那只已长大不少、正蜷着打盹的虎崽,小心放在皇帝手边。
小家伙迷迷糊糊睁开琥珀色的眼,嗅到熟悉的气味,喉咙里发出咕噜声,蹭了蹭皇帝的手。
乔玄用箭羽挠了挠它的下巴,对张迁挥了挥手。
“你做得不错。退下吧。”
张迁如蒙大赦,叩首退出。
走到殿外,被冷风一激,才发觉后背竟出了一层薄汗。
廊下,冬至跟了出来,对他颔首微笑,那笑容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
“大人回禀得宜。”
那句“得宜”让张迁心里定了定,看来自己没多说,是做对了。
“张大人辛苦,回去好生歇息。日后,还需多仰仗诸位。”
便匆匆去安排太医和虎崽了。
张迁连道不敢,心里却琢磨着“日后”二字。
他看了一眼冬至的背影,将那点疑虑彻底按下。
快步离开,只想赶紧回到值房,用棉团塞住耳朵,在这恼人的雨声里偷得片刻真正的安宁。
——
殿内重归寂静。
皇帝将黑翎箭轻柔搭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几乎同时,一道黑影自梁上而下,跪地。
“说。”
皇帝眼也未抬。
“冬至身世已反复核查,确如档册所载,清白无误。入宫后行事谨慎,唯宋辞之命是从,与各宫无私下往来。宋辞病前,对其颇为倚重,常赞其‘心细如发,寡言少错’。”
皇帝听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过虎崽背脊。
“今日处置失职内侍,进退得宜。方才殿外与聆风者言谈,亦合乎分寸。暂无错处。”
片刻,皇帝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盒,打开,里面是一枚龙眼大小、色泽晦暗的丹药。
他屈指,在案上轻轻叩了两下。
刚刚进殿的冬至,脚步顿住。
皇帝将其置于案上,推向冬至的方向,未发一言,只抬眸看了一眼。
冬至神色未变,上前,双手捧起丹药,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便吞了下去。
喉结滚动,吞咽干脆。
他重新跪下,伏低身子,额头触地,静待下文。
虎崽凑过来,好奇地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脸颊。
皇帝看着这一幕,眸色深不见底。良久,他伸手捞回虎崽,揉了揉虎崽的小脑袋,那动作如同奖励一只终于通过考验的獒犬。
“你师父,”
“身子如何了?”
冬至依旧伏着:
“回陛下,太医说仍需静养,但已无大碍。”
“挑些好的药材送过去。”
皇帝从案上拿起一枚乌沉沉的铁牌,随手丢在冬至怀里。
令牌落地无声,上面阴刻着一个繁复的“风”字花纹。
“聆风者这帮人,以后你来管。飞鸟驯养、消息递送,一应事务,皆由你决断。接替你师父。”
皇帝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夺,
“把你师父那一套,给朕撑起来。鸟不听话,就教到听话;人不得力,就换得力的人。朕不要听‘乱’,只要‘顺’。”
令牌入手沉冷。
冬至握紧,深深跪伏下去:
“奴才遵旨,定不负陛下信任。”
“起来吧。”
乔玄似乎有些倦了,摆了摆手,
“去东宫,替朕看看他。他若问起,便说是朕关心他病体,送些药材。”
“是。”
冬至躬身退出,步履稳当。
殿内又只剩乔玄一人一虎。
他靠在榻上,目光盯着那支黑翎箭。
看了许久,才伸手从怀中摸出那海水江崖纹荷包。
上面用拙劣针脚绣着的云纹,歪歪扭扭。
指尖抚过那蹩脚的绣线,久久停留。
瞥过海水纹样,这针脚,他想起那个绣着孤雁的荷包,和冰棺里那张永远定格的脸。
柳惊鸿。
那个以为凭着一点柳氏血脉、一点偏执和几分可笑,就敢咒他江山的女人。
他嗤笑一声,极轻。
手下败将。
心口旧痕和左肩同时发烫。
他抚上心口。
都过去了。
他将荷包收好,目光转向虚空,在与某个不存在于此世的影子对视。
“凌虚……”
乔玄低声吟出这句记载于残卷上的、属于凌虚的狂语:
“天地阴阳,岂是定数?吾偏要扭转乾坤,重定雌雄……”
眼底终于燃起一丝真实的、灼热的兴味。
天地为盘,众生为子。
阴阳之道,岂是定数?
你炼逆乾坤,欲扭转雌雄,证人可胜天,阴阳可由己定。
朕用锁麟窟,以帝王权柄为火,是要这万里江山、血脉传承、乃至天道伦常,皆由朕意流转。
孤,即是天。
他扼住虎崽的后颈,发力。
“凌虚,朕与你,虽隔百年,然此局未终。”
朕必赢你。
虎崽不安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呜咽。
乔玄垂眸,手下力道才松。
看着那双眼瞳,那里面干净纯粹,毫无这世间令人厌倦的复杂心机。
他拍了拍它的头。
“快了。”
他像是自言自语,
“就快见分晓了。”
他缓缓收拢手指,仿佛要捏碎那段属于她们的、不自量力的过往。
镜城深处,冰棺寒气,似乎隔着重重宫墙,幽幽漫了过来。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噼啪作响,像是万千箭矢,射向天光。
——
张迁回到值房时,天已蒙蒙亮。
雨势稍歇,但檐水仍滴答不绝。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只雀鹰。
是的,他在这雨中,为了这微末的同病相怜,又或者出于这离奇的同僚之情,折返去捞这只雀鹰。
它让他忆起,幼时攀爬上家门前树梢上,逗弄的雀鸟。
眼神怅惘,似陷入那段遥远的阳光。
它已经缓过来些,看着他,微微歪头。
他回过神来,找出新的伤药,重新给它翅膀涂了,又掰碎一点肉干喂它。
做完这些,他瘫坐,背靠墙,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混杂着残留的雨声、琵琶轮指、玉簪的唱腔、太子的琴音、冬至温和却迫人的语调、陛下手中箭羽摩擦的微响、虎崽的呜咽……
他用力甩甩头,从床铺下摸出一个扁酒壶,狠狠灌了一口。
闭眼。
劣酒灼喉,却带来一丝廉价的暖意和麻木。
他想找其他聆风者聊聊,可怎么聊?
雀鹰飞不起来,难道靠腿跑遍各处?
等见到人,怕已是几日之后。
罢了。
他看了看掌心那小小的雀鹰。
他说给鸟听。
兽苑疏忽,猛禽争食?
东宫?
他实在太累了。
这也不是他这等小人物该管的。
鸟儿懵懂。
值房外,雨声渐渐又密了起来。
张迁甩下来一句,“闷葫芦。”
他将雀鹰放进铺了软布的竹篮,自己合衣躺下,用那对浸蜡的棉絮,死死塞住耳朵。
在坠入混沌睡眠的前一刻,他模糊地想:
今日……应该没说错话吧?
——
最后一只冒雨飞回的雀鹰,挣扎着落在兽苑的檐角,翅垂着,羽毛凌乱,惊惶地转动着小脑袋,望着下方那些在晨光中开始舒展翅膀、却带着大大小小伤痕的同类。
雨幕之后,东宫的方向,一只玄色滑过天际,金瞳傲然俯瞰着宫城,旋即敛翅,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