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话音,一道身影携着外头满院的秋阳,踏入殿内。
柳照影虽不能视,却能“感觉”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清新——那是混合着干爽草药、洁净阳光和一点点好奇的草木清气。
他甚至能“听”到对方怀中似乎还有细微的“咪呜”声,以及小动物爪子勾挠锦缎的窸窣响动。
白秀行睁大了眼,好奇地打量殿内陈设,目光最终落在静立窗前的那个背影上。
隐隐有些眼熟。
身着素青常服,身姿清瘦,覆着一道素白纱带。
虽看不见全貌,但那周身萦绕的寂寥与沉静,却让向来活泼的秀行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这就是那位琴艺超绝的凤君殿下?
果然如宋公公所言,气度不凡。
只是……
为何要覆着眼纱?
是眼疾?
他心中掠过一丝疑问,但很快被初次见面的礼数压下。
他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声音依旧清亮,却放柔了些许:
“秀行听闻殿下雅善音律,尤其琴技惊为天人,心中仰慕已久。又闻殿下宫苑中有梨花盛放,晚辈不才,于草木之道略有涉猎,实在心痒难耐,唐突求见,还请殿下恕罪。”
柳照影微微侧首,“听”向声音的来处。
这声音太干净,太直白,毫无宫中之人说话时那种婉转的试探与权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山涧里直接舀上来的,清可见底。
吴兴侯……
白秀行……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
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是该如往日在陛下和殿下面前那般沉默?
还是该说些什么?
说什么?
说这梨花不过是逆时的妖异?
说这琴声不过是困兽无望的哀鸣?
正当他迟疑着,尚未开口,那股草木清气忽然又近了些。
秋月显然也措手不及,她迅速瞥了柳照影一眼,快步走来,试图以一贯的温顺姿态阻拦:
“小侯爷,娘娘正在静养,不便……”
“啊,没关系没关系!”
那声音毫无心机地打断了秋月,带着笑意,
“我只说几句,说完就走。殿下,您宫里的梨香真好闻,和我家乡一挚友种的梨开花时的气味很像,清苦里带着甜,能安神。不过……”
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凑近了些,鼻翼微微翕动。
就在这一瞬间,柳照影的心脏骤然缩紧。
因为他听见那少年清朗的嗓音里,掺入了一丝纯粹的探究困惑:
“……这香味里,是不是还混了别的?好像有‘益母草’晒干后的尘土气,还有一点‘当归’的暖甜……这几味药性都……咦,这味道怎么好像……”
白秀行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见凤君殿下身体微僵,秋月神色紧张,硬生生刹住了话头。
秋月听到药名时,呼吸微滞,早已后背发凉,向宋辞轻轻瞥去目光,见他似乎毫无察觉,心下才稍稍安定。
殿内,柳照影放在小腹上的手,指节猛然攥紧了衣料——
这比被皇帝或太子审视,更让他感到一种亵渎与恐慌。
白秀行那双清澈的眸子,原本还带着对陌生环境的好奇与礼节性的距离。
可就在柳照影侧首,一缕光线恰好照亮他耳侧那枚红痣时——
他的目光,像一株植物的柔嫩根须,在黑暗的土壤中突然触碰到另一株同源血脉的、无比熟悉的根系印记,倏然间,僵直不动。
那红痣的形状、位置……与柳兄,分毫不差!
紧接着,他看见了更多——
那覆眼白纱下露出的下半张脸,那下颌的线条,那淡得没有血色的唇……
无数次不经意瞥见的轮廓,此刻竟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小侯爷?”
秋月的声音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试图拉回白秀行的注意力。
“柳……”
一声短促的呢喃,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他猛地向前迈了一小步,脸上的天真好奇瞬间被震惊与茫然取代。
“柳兄……?”
他声音发颤,带着全然的困惑与不敢置信,甚至一丝被欺骗的愤懑,
“你……你不是说……进京是为了春闱赶考吗?怎么会在这里……还、还成了……”
“你骗我!”
杜衡也发出一声急促的质问。
“咪呜!”
无人回应。
秀行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殿内华美却沉郁的陈设,扫过神色紧绷的秋月,静默的宋辞,最后又落回那覆眼的纱带上。
柳照影的身体,在听到那声“柳兄”时,便已僵如冰雕。
连腹中那团温火,都被瞬间冻结。
“殿下,”
秋月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试图插入这失控的局面,
“小侯爷怕是认错人了!凤君娘娘——”
“不!我不会认错!”
白秀行的固执此刻全写在脸上,眼里只有那张让他牵挂又震惊的面容,
“柳兄,我是秀行啊!江宁白家的秀行!我们常在一起喝茶赏戏观琴……”
柳照影的心,在听到“江宁”“柳兄”这些字眼时,被揪了一下。
他瞬间明白了——
这是太子殿下在宫外,戴着的另一张面具。
用那种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光明正大的方式,活着。
但……不是他。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
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指尖掐进掌心,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带着疏离与疑惑:
“小侯爷……怕是,真的认错人了。”
他偏头,白纱空洞地“望”向秀行声音的方向,
“本君……姓柳。但并非你口中那位‘柳兄’。”
“姓柳?”
白秀行眼中的困惑更浓,立刻顺着这个线索追问,
“那……那你可认识一位叫柳昀的公子?或者……一位叫柳清的珍宝阁掌柜?”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小锤,敲在柳照影记忆的空白处,激起空洞的回响。
珍宝阁?
柳清?
“柳昀……柳清……”
他缓缓重复,然后肯定地、缓缓摇头,
“不曾相识。”
白秀行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张与柳兄一模一样的脸,听着这全然陌生的否认。
这……
这怎么可能。
他眨了眨眼,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又上前了极小半步,目光像扫描一株陌生植物般,从对方覆眼的纱带,到紧抿的唇,再到那枚殷红的痣,反复逡巡。
他眉头紧促地喃喃。
可是……真的太像了……
殿内又静了一瞬。
就在这短暂的寂静里,一直静立门边阴影中的宋辞,眼帘垂低,姿态未有半分改变。
除非是兄弟!
可柳兄从未提过……
难道,凤君也是柳清先生未曾相认的外甥?
白秀行眼睛忽然一亮,所有纠结的线索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出口,那点懵懂的天真被另一种纯粹的、发现“奇事”的兴奋取代,
我且问上一问!
“天下竟有如此相像之人!连耳后的红痣都……殿下,您原籍何方?”
“……扬州。”
柳照影几乎是机械地吐出这两个字。
“扬州!”
白秀行几乎要拍手,又赶紧忍住,但脸上的雀跃掩不住,
“柳兄也是扬州人士!殿下,您说,您二位容貌如此相似,籍贯又同,世间哪有这般巧合?说不定……说不定是失散的兄弟呢!待我与柳兄相见,我定要告知他,这岂不是天大的喜事?”
他的思维跳跃着,已然沉浸在“他乡遇故知(之兄弟)”的戏剧性设想中,脸上是纯粹为“可能存在的亲人团聚”而感到的欢喜。
秋月阻拦的手臂听到这荒谬的说法僵在空中一瞬。
宋辞的眉梢轻微动了一下。
一片秋叶落入静湖,涟漪未起便已消散。
他依然保持着恭谨的垂首姿态,却将殿内每一丝气息的流动都收入耳中。
柳照影听着他欢快而毫无机心的推测,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在极致的荒谬感中,竟有些自暴自弃地松了。
这种欢喜如此直接,如此有温度,毫无机心,甚至冲淡了这殿内沉郁的药味和梨香。
更深处,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贪婪的“听感”,被牵引了出来——
他想多听一会儿这声音。
兄弟?
他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旧绦环佩一闪而过。
腹中那团温火,似乎也在此刻微弱地、安宁地搏动了一下,驱散了些许药汁带来的阴冷滞涩。
白秀行已经自顾自地高兴起来,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探入自己随身携带的、总装着各类小玩意和草药样本的布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枚鳞片饱满、色泽温润的松塔。
“殿下,”
他语气轻松自然,如与柳昀分享新奇发现时一样,
“这个送给您。这是我来京前,特意从玄云观后山那株千年古柏下收的,带着那里的清气。我备了一车,本想都送给柳兄……如此有缘,这一枚,送给您正合适。”
他将松塔递出,那松塔躺在他洁净的掌心,散发着木质香。
柳照影“望”着他,覆眼的纱带下,无人得见他骤缩的瞳孔。
秋月的脸色微微发白,她迅速瞥了一眼宋辞,见后者毫无表示,只得强自镇定,没有上前阻拦这过于随性的“馈赠”。
白秀行见他没有立刻接过,反而走上前,轻轻将松塔放在了柳照影身侧的琴案上,与那架冰冷的琴并肩。
“放在琴边,您闲时就能摸到。松柏之气,最能安神定魄。”
柳照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秋月的警惕,东宫的药味,陛下的“恩赏”,太子冰冷的注视……
这一切仿佛瞬间被推远了些。
取而代之的,是鼻尖萦绕的、来自这少年身上的干净的草木清气,和耳中这清亮坦率、充满生命力的声音。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
出于对一缕意外照进深渊的阳光,所做出的最本能的回应。
而白秀行,已将他的沉默和点头,当成了默许。
他做完这一切,脸上的笑容更明亮了,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下次带些什么来。
宋辞此时,才仿佛从背景中活化过来,上前半步,声音平和无波:
“小侯爷,凤君娘娘需静养,今日已叨扰多时了。”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琴案上那枚突兀的松塔,随即垂下。
白秀行这才想起礼数,连忙点头:
“是是是,宋公公提醒的是。殿下,秀行先告辞了,您好好休养,我改日再来!”
他说着,又对柳照影的方向认真行了一礼,这才转身,脚步依旧轻快。
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那枚来自山野的松塔,静静躺在琴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