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殿的红梅,终究是谢了。
闻人渺独立于窗前,望着窗外那株他亲手照料多年的梅树。
昔日灼灼其华,如今只剩虬枝孤峭,映着渐沉的暮色,像一道道划在灰白天空上的墨痕。
陆凤君协理六宫的旨意已下,如一块冰冷的玉玺,重重压在所有人心上。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只是一个新棋局的开始。
陛下乐于见得他们如此,在失衡中寻找新的乐趣。
殿内没有点灯,晦暗的光线将他素色的衣袍染得更深。
他想起那日仙壶胜境,水汽氤氲中,那张与慕别酷肖的脸,那紧蹙的眉峰,那耳垂上刺目的朱砂痣……以及自己失控打翻的案几。
“瑶池仙品,举世无双。”
他曾亲口为那场堕落命名。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烙在他作为君后、作为“父后”的尊严上。
慕别……
他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
那个被他亲手拉到明月殿的孩子,那个他欣赏其才华、又忧心其执念的储君。
江南一行,他送去了白玉环,是一份不显山露水的关切。
如今太子归来,带回了泼天的矿功,也带回了更深沉的、令人看不透的静默。
他们之间,似乎隔得更远了。
是因为那个叫柳照影的公子吗?
还是因为陛下愈发莫测的摆布?
他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棂上的雕花。
这深宫,便是一座华美的冰窟,每一分暖意都是假象,最终只会将人冻得更深。
他这块曾被陛下盛赞“六元及第”的璞玉,如今也不过是这冰窟中一件稍显特别的陈列。
风过殿宇,带来远处隐约的钟鼓声。是太子仪仗回宫的信号吗?
他未曾回头。
——
华清宫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早些。
烛火如豆,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孤清的影。
萦舟蜷在榻上,身上裹着那件月白色的旧披风,指尖却一遍遍抚摸着怀中那本崭新的《清宴选辑》。
她不敢翻开。
“此花此叶常相映……”
那日宁安念到这句时,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光,那样明亮……
可她呢?
她是什么?
是依偎着花的叶,还是……终将化作尘泥的叶?
“我不识字。”
这句话说出口时,她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所有伪装,**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羞耻得无地自容。
可那个小太阳,没有鄙夷,没有怜悯,只有汹涌的心疼和那句“我教你!”
她的指尖停在扉页那行稚拙而用力的字迹上——“太液池畔清宴赠萦舟”。
清宴。
她无声地蠕动嘴唇,念着这个名字。这是一个咒,一念,心口就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与微甜。
哥哥那边……不知进行得如何了。
那方用“水火既济”之法才显影的帕子,是她能传递出的、最隐晦的讯息。
她们兄妹二人,如同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脚下是皇权凝成的深渊,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宁安,你的世界光明坦荡,可以纵情纵性。
可我的路,在夜里,只能容一人独行。
她终于轻轻掀开一页。
是那首《赠荷花》。
旁边,宁安用炭笔画了两片歪歪扭扭的叶子,紧紧挨着一朵小花。
她仿佛又看见那张明媚飞扬的脸,听见那清脆如碎玉的声音:
“萦舟,我们就像荷花和叶子,要永远在一起!”
永远……
她合上书册,将脸颊轻轻贴在那微凉的封面上,仿佛能汲取到一丝虚幻的暖意。
窗外,夜风吹过庭院的海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无声的预警。
长夜漫漫,她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