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僵在原地,目光死死地锁在乔慕别的眉眼间,仿佛要透过他,去看他魂牵梦萦了二十余年的阿姊。
他嘴唇嗫嚅,想呼唤那个藏在心底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音节。
只有不绝的泪水无声划过面颊。
这突如其来的死寂与崩溃,让一旁的白秀行吓了一跳。
“柳…柳先生?”
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满脸无措,下意识地看向乔慕别,
“柳兄,柳先生他这是……”
柳清的反应远超他的预估,不像重逢,倒像奔丧。
乔慕别压下思绪,脸上适时浮现出“柳照影”氏的担忧和怯生生的茫然。
他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白秀行挡在身后半侧,用一种带着些许不安和试探的轻柔语气开口道:
“掌柜的……您,您怎么了?可是……认得我?”
柳清踉跄上前,双手颤抖着,想碰触乔慕别的脸,又在咫尺之距猛地停住。
乔慕别盯着他指节上的红痣。
“像……太像了……”
他声音嘶哑,泣不成声,
“你的眉眼……和阿姊……和阿姊年轻时一模一样……孩子,你、你娘她……她是不是叫……柳花容?”
柳花容……
他默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这是柳氏生母的名讳?
他对此毫无印象,也……从未在意过。
此刻,他却必须成为她的儿子。
他垂下眼睫,再抬起时,眼圈已是微红:
“是……家母正是柳氏。您……您莫非是我的舅舅?”
这一声“舅舅”,彻底击垮了柳清心中最后的堤防。
他再也抑制不住。
他紧紧抱着这失而复得的亲人,唯恐一松手便如梦寐般消散。
“是我……是我啊孩子!我是你娘的亲弟弟!我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抱得太紧,勒得人生疼。
乔慕别僵硬地被拥抱着。
柳清的怀抱是滚烫的,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绝望的力度。
一股陌生的暖意。
这与他记忆中颜妃那带着香风、充满算计的拥抱不同。
这本该是属于柳照影的关爱……
凭什么?
那个赝品,那个凭着几分肖似他的皮囊在宫中摇尾乞怜的东西,在宫外竟拥有着如此纯粹、不惜为他崩溃落泪的血亲?
一丝尖锐的忮忌混合着荒谬的温暖,让他小指轻颤。
但他立刻清醒过来。
这是属于柳照影的,不是他的。
他乔慕别,是父后嫡子,是大隐储君。
他的温暖,只能来自九重宫阙之上的那个人。
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模仿着记忆中柳照影那怯懦顺从的姿态,甚至小心翼翼地、带着点生疏地,轻轻回拍了一下柳清剧烈颤抖的脊背。
“舅舅……”
他再次轻唤,将脸埋在柳清肩头,借此掩饰自己眼中一闪而过的冰冷清明,以及唇角那抹几乎无法控制的、对自己此刻扮演的角色的讥诮。
一旁的白秀行看着这“舅甥相认”的悲情一幕,先是大大地松了口气,随即脸上绽开由衷的、灿烂的笑容。
“太好了!柳兄!原来你和柳先生竟是亲舅甥!这可真是天大的缘分!”
他欢喜得几乎要手舞足蹈,为他的“柳兄”感到无比高兴。
然而,他纯净的眼底也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疑惑。
柳兄方才那一瞬间回拍柳先生的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他从未在“柳昀”身上见过的……柔顺?
与他平日里那种清冷自持的风骨,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
乔慕别从柳清肩头抬起脸,看向白秀行时,带着感激与歉意:
“秀行,今日……多谢你。我与舅舅,骤然相认,心中悲喜难言,有许多话……想私下诉说。”
他语气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白秀行立刻了然,非常体贴地用力点头:
“我懂我懂!你们亲人团聚,定有说不完的体己话!我明白!”
他拍着胸脯,
“柳兄,柳先生,你们尽管叙话!我……我帮你们看着前头铺子!”
说着,便自觉地、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后院,还贴心地为他们掩上了门。
院门合拢,隔绝了外界。
方才那“感人至深”的相认场面瞬间冷却。
乔慕别缓缓直起身,不着痕迹地脱离了柳清的怀抱。
他脸上的悲戚与柔弱尽数褪去,虽然依旧站着,但周身的气息已悄然改变。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走到那株墙角抽条的绿柳旁,伸出手,用指尖捻下一叶。那动作优雅而冷静,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容置喙的威仪。
柳清沉浸在悲喜中,尚未完全察觉这微妙的变化,只是用袖子胡乱擦着泪,急切地问:
“好孩子,快告诉舅舅,你父亲是何人,你娘她……你……你有别的姊妹不成?”
乔慕别背对着他,捻动柳叶的指尖微微一滞。
夕阳的余晖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在青石板上,如同一道沉默的、预示着风暴即将来临的阴影。
他该如何编织这个关于“柳花容”和她一双儿女的故事,才能从这位刚刚经历“失而复得”的舅舅口中,套取出更多信息?
他回想上次暗一呈上来的信息。
一个故事的骨架瞬间成型。
而这一切,隔着一道门,听不真切的的白秀行,只满心以为他的“柳兄”正与亲人互诉衷肠。
他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后,逗弄着那只玳瑁猫,心里还在为这桩巧之又巧的缘分感到欢喜。
柳先生那崩溃的泪水是真的,柳兄那瞬间流露的、与他平日风骨全然不同的柔顺也是真的。
亲人重逢,本当如此吧?
他正想着,眼角余光瞥见角落里如同融入阴影般的影七。
对方抱臂而立,目光看似落在虚空,实则将前堂乃至街面的所有动静都纳入掌控。
白秀行眼珠一转,凑过去,带着点分享秘密的熟稔,压低声音道:
“喂,你说,柳兄和他舅舅,会不会抱头痛哭啊?”
影七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一尊石雕。
白秀行自觉无趣,撇撇嘴,退回柜台。
他心里这么告诉自己,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那扇紧闭的门。
影七没有答话,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他的沉默,比那扇木门更厚、更沉,将后院的一切都捂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