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建日,宜访友。
连日的无事忙,并未带来预期的平静,反似在心底蓄起一层无形的焦躁。
那日的松香气韵,总在不经意间出现。
打香篆时,花果香变成了松香。
临帖时,墨香变成了松香。
品茗时,白秀行送来的顾渚紫笋也变成了松香。
他的目光落向窗台。
那里摆着一盆白秀行前几日兴冲冲抱来的兰草,说是“柳兄终日伏案,需有些鲜活生气相伴”。
兰叶葳蕤,于好瓷中姿态却有些拘谨,远不如在山野间的奔放。
旁边,还随意搁着一枚深褐色的松塔,亦是白秀行所赠,来自那日城外玄云观后的古柏。
那痴儿当时一脸神秘:
“柳兄,你闻闻,这里面藏着整片山林的风声呢。”
他当时只觉稚气。
此刻,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将那枚松塔拈了起来。
鳞片粗糙的质感抵着指腹,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旷野的坚定。
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捻动着它,一圈,又一圈。
那细微的摩擦声,竟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杂音,仿佛真有一缕来自古柏下的清寂,顺着指尖,悄然渡入他紧绷的神经。
这陌生的宁静让他恍惚。
就在这时——
“柳兄!柳兄!”
白秀行清亮雀跃的嗓音自院外响起,由远及近,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瞬间打破了书房的沉寂。
乔慕别捻动松塔的指尖猛地一滞。
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这完全出于无意识的行为,那片刻的恍惚瞬间被一丝惊愕与愠怒所取代。
他在做什么?
竟被这无用之物蛊惑心神!
指节倏然收紧,几乎要将那松塔捏碎。随即,他近乎粗暴地将它按回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再抬眼时,面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温雅沉静,仿佛方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
“秀行来了。”
他起身,语气温和,听不出半分异样。
白秀行已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依旧是那身扎眼的青绿色,带着满身的草木清气。
他一眼便瞧见窗台的兰草,立刻邀功般道:
“柳兄!我送的这盆‘碧玉簪’可还入眼?这几日可有按时浇水?”
乔慕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状似无意地轻叹一声,指尖虚虚拂过兰叶:
“此兰清幽,确是雅物。只是我于此道所知甚浅,连其品类尚且不明,遑论莳养之道了。秀行你见多识广,可知这城中,还有何处能觅得此类雅趣之物,或是能请教此道的高人?”
他语速平缓,仿佛只是读书闲暇,随口一问,连眉宇间那点因“困惑”而生的轻蹙,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白秀行眼睛“唰”地亮了,脸上瞬间绽开“你问对人了”的灿烂笑容,迫不及待地接道:
“柳兄!这你可就问对人了!”
他兴奋地往前凑了凑,声音都不自觉拔高:
“‘珍宝阁’!那里的掌柜柳先生,前些日我与你提到过的,他于草木之道上的见识,那可真是……这个!”
他用力竖起大拇指,满脸推崇。
“哦?”
乔慕别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兴趣,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被按在案上的那枚松塔,“竟有如此人物?”
“千真万确!”
白秀行用力点头,熟稔地抓住乔慕别的衣袖,
“柳兄,你我这就去!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识见识!柳先生性子是有些孤拐,等闲人不理会,但与我投缘!他那儿不止有兰花,还有许多你想都想不到的奇珍!”
乔慕别任由他拉着,唇边噙着那抹无懈可击的温雅笑意,应道:
“既然如此,那便去叨扰一番。”
他起身,衣袖拂过案面,碾动那枚松塔。
在白秀行转身引路的刹那,他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在那枚松塔上。
随即,不着痕迹地伸出手,将它纳入掌心,紧紧攥住。
那粗糙的鳞片,此刻不再是山林的低语,唯余掌心一枚实打实的棋子。
方才那一线不应有的清明,已被彻底封存。
眸底深处,仅余探向猎物踪迹的、纯粹的冷静。
——
今日建日,宜开张。
好日子。
晨光熹微,映在黄历的“忌迁徙”三字上。
柳掌柜指节上的红痣抚过纸面,唇角牵起一丝自嘲的纹路——
迁徙?他这株病柳,早被这江南烟雨泡发了。
门板卸下,潮湿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风涌入。
他深吸一口,眉宇间那点郁结似被冲淡少许。
今日海商抵港,那几件南洋琉璃器将至,而后院那两株幼苗“四季梨”……
想到此,他眼底才掠过一丝真切的活气。
此乃他半生逆天而行的功业,强令本该春日吐蕊的花树,于四季皆绽出清冷如雪的花。
江南草木圈内只闻其名,不知那育花的圣手,便是这“珍宝阁”里寂寂无名的柳掌柜。
喂过柜上打盹的玳瑁猫,他踱至院中。目光扫过墙角那株抽条的柳,绿得扎眼。
檐下燕巢里,三只雏鸟嫩黄的喙大张,啁啾索食。
三只。
他持剪的手一滞。
二十余载寒暑,他自山中来此寻亲,初时心火灼灼,如今只剩一摊冷灰。
人海茫茫。
杳无音信。
唯有见风拂柳梢,闻雏燕饥鸣。
风吹落进一丝光,刺得他眼眶酸涩,却又无泪可流。
他俯身,走向那两株逆时而开的梨树。
花朵虽小,却已展现泠泠姿态。
剪刃掠过纤细的枝条,发出极轻的“咔嗒”声。
他将所有未能宣之于口的寻觅与憾恨,都凝在这精准的一剪一裁里。
门外忽传来轻快、张扬地呼唤,
“柳掌柜,柳先生——柳大哥!”
他循声回头,日光刺目,于门槛处勾勒出一道清瘦身影。
目光先是惯常地、从下到上打量——
嗯,是个极出色的后生,气度……不凡。
随即,视线无意识地定格在那年轻人的眉眼间。
风静了。
乃至他自己的心跳,都忽然在一瞬听不见了。
世界侘寂一片。
不可能……
怎会……
那眉眼的弧度……
是阿姊?
不……阿姊若在,早已年过不惑。
是……阿姊的孩子?!
那,阿姊她……!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推论,却像一道淬了冰的闪电,瞬间劈开他二十余年的找寻。
微弱的喜悦还未成形,便被更庞大的、名为“永诀”的实感碾得粉碎。
原来,他这些年来所有的坚守与期盼,垒起的竟是一座衣冠冢。
那这孩子,这眉目酷似阿姊的孩子,便是她留在这世上的……
最后一件遗物。
是她以命相换的、一道行走于人世的……无字碑。
指节一颤,那柄陪伴他修剪过无数逆时花枝的银剪,自僵硬的指间滑落。
“啪嗒。”
一声清响,说不清是泪珠还是银剪发出的哀鸣。
煌煌白日,骤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