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然痴龙吐息,能暖万物,亦能焚潜龙。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得绵密了。
九重宫阙浸在青灰色的水汽里,檐马风铃都失了清音。
这般天气,总让人无端想起前朝旧画里,那总也画不尽的、湿漉漉的宫檐,和檐下无声积起的、映照着晦暗天光的水洼。
湿寒的雨气里渗着槲叶的涩香,那被雨水浸透的草木气息,滞重地压在殿宇廊庑之间。
只是——
那对皇子皇女也就罢了。陛下将他们改名换姓纳入宫中,虽不合礼法,到底还是顾全了皇家颜面。
那柳氏兄妹中的妹妹,他亦不甚忧心,陛下既将其安置在非后宫的华清宫,若真有意,早该纳入储秀宫了。
或谓:裴郎玉润,柳生影只。
最令他心悸的,是那位柳公子。
那般容貌...竟与东宫那位,有七八分酷肖。有时恍然看去,眉宇间的神态,简直快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这日午后,他特意寻了个由头路过南风苑。
雨丝濡湿了庭前青石,风里送来潮湿的草木气息,那浸了雨的槲叶涩香愈发明晰。
他远远望见那柳公子正在廊下练字。
侧影清瘦,执笔的姿态,甚至连微微蹙眉的神情,都像极了那个人。
他不由得驻足,心口像被什么攥紧,连呼吸都滞涩。
陛下将这赝品置于身侧,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一次意味深长的敲打?或是一个投向未来的诱饵?
他实难窥测圣意。
君心似海,最是难测。
可慕别,亦是他倾注真心的孩子。
虽非亲生,但在明月殿教导诗书策论的这些时日,他是真心喜爱这个聪慧过人的少年。
那孩子心襟宽阔,心怀仁念,就连对下人,也是礼数周全。
记得一个新来的小宫女不慎打碎了殿中的琉璃盏,吓得跪地不起。那孩子非但不曾苛责,反而温言宽慰:不过是个物件,碎了便碎了,你可有伤着?
得知那小宫女生母早逝,家境贫寒,他竟私下命人从自己的用度中拨出银钱补贴。
那小宫女再抬眼时,已是泪眼朦胧,感恩戴德。
只是这孩子性子着实沉静内敛,不爱言说心事。有时又过于要强,以至于到了苛求自己的地步,从不愿展露半分脆弱。
倒也怪不得他。生母早逝,深宫之中,没有母亲庇护的孩子,唯有机敏谨慎,方能苟全。
陛下那般性情,想必也不会细腻地去宽慰一个孩子的心事。
这些年,想必是受了不少委屈。
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由一软。
那样一个隐忍的孩子,若陛下当真对他存了别样的心思...
他说不清是妒是怜,是怒是恨。
只余满心忧虑,他身为父后,要如何才能护其周全?
若是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住——
不,陛下应当尚无此意。或许,真的只是巧合。
他想起那日在明月殿偏殿,慕别伏案书写策论时的侧影。夕阳的余晖为那尚显单薄的身形镀上一层金边,长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淡淡的阴影,沉思之处还会抚摸着耳边红痣。
那孩子偶尔流露的眼神,其中深藏的哀伤与寂寥,叫他这个经历数十年风霜、看惯前朝后宫诡谲风云的人,也不由生出几分心疼。
那样脆弱,却又偏要强撑着储君的威仪,故作坚强。像只倔强的小牛犊,一棵崖边迎风绷直了的幼松。
他这为父后的,只想拼尽全力,为他多遮挡几分风雨。
可若是风雨来自陛下……
他不愿再想下去。
这些年来,他能在后宫屹立不倒,靠的不仅是陛下的恩宠,更是因他懂得分寸,知进退。
可这一次,若陛下当真要对慕别下手,他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护住那个孩子?
他这十数年侍奉君侧积攒的些许恩宠,在陛下心中,究竟价值几何?
他现在只祈愿,盼陛下并无任何将那妄念付诸实践的打算。或许是他多心了,陛下只是恰好喜欢那个类型的容貌罢了。
对,定是如此。
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重新执起书卷。可那些墨字仿佛都化作了少年清冷的眉眼,在他眼前晃动。
父后。
他恍惚间仿佛听见那孩子在唤他,回头却只见空荡荡的殿宇。
窗外雨声未歇,原先疏落的雨点不知何时已连成一片,敲在琉璃瓦上如万蚕食桑,无孔不入地啃噬着这深宫的静寂。
那槲叶的涩香,此刻闻来,竟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丝丝缕缕,钻进肺腑。
他起身至廊下,望着绵绵雨丝,忽然想起去岁秋猎时的一幕。慕别弯弓射雁,一箭中的,陛下抚掌大笑,亲自下场为他拭汗。那时陛下眼中的赞赏,分明是父亲对儿子的骄傲。
难道是他想错了?
正心乱如麻,殿外忽传来心腹宫人压抑着惊慌的声音:
君后,刚得的消息...陛下...陛下摆驾南风苑,召了柳公子侍墨,还...还遣退了所有随侍。
闻人君后指间一颤。
陛下此举,究竟是为赏玩新人姿色,还是...因求之不得,故而退而求其次,聊以慰藉那不可言说的相思?
赝品也罢。
他只愿这赝品,能教陛下多保持些时日的兴致。
再久一些。
久到那羽翼未丰的幼雏,能长成振翅九霄的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