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九重宫阙地,今朝谁是拗花人……
闻人君后端坐窗前,一道斜阳漫过窗棂,将《柏舟》篇的墨字染成琥珀色。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八字在光影间格外刺目。
光尘在书页间游移,恍惚还是去岁此时——陛下立在那株永不凋零的贡品红梅下,执起他的手共赏新绽的胭脂色。
而今花依旧灼灼盛放,冷香被日光暖出三分缱绻,他却再辨不清——今岁的拗花人,可还是旧时心绪?
陛下已二十七日未踏足明月殿了。往日,他从不这般的。
君后。 掌事宫女无声近前,
六宫都在传...陛下对新科状元裴季青眼有加,虽已与六皇子、玉衡公主完婚,但恩宠异常。不日,诏书下,竟将其破格擢升为翰林院掌院,更将裴季与其两位远亲表弟妹一同召入宫中,赐住玉阙阁。
他指节微顿,书页泛起细褶。
裴季……
那少年得志的模样,与当年的他,何其相似!
这般妒夫姿态,着实难看。
心口无端一涩,他垂眸敛去眼底波澜——也怪他自己,当年开了这先河,引得后来者前赴后继,拼了命地往宫中来……
这深宫里的恩宠,何曾固若金汤?不过是新人笑时,旧人便被遗忘在宫阙深处。
不止裴状元,宫女的声音更低了,陛下...还将两位裴氏表亲一并纳入了宫中。
他起身踱至窗边,望向那株永不凋落的贡品红梅。
去岁冬日,陛下还曾亲手为他折过一枝。
你,便是朕心中最特别的那枝寒梅。
言犹在耳,红梅犹在。
可折梅人,已有整整二十七日未曾踏足。
什么。
不过是颜妃所出的六皇子乔微澜与玉衡公主,换了个名目罢了。
他如今,是连遮掩都懒得了。
他轻声道,语气里听不出褒贬,唯有一片深沉的了然。
是了,这便是他的陛下。
陛下此事做得光明正大, 所幸也无人敢言。
除了那不怕死的颜妃。
不过颜妃已殁……
陛下更是不怕史书刀笔,对这些非议只付一笑。
陛下自继位以来,虽于国事上励精图治,国力日盛,这些风流荒唐事却是一件不落,行事也愈发果决专断,不容置喙。
朝堂之上,唯有那些鬓发斑白、年老色衰的老臣还敢直言进谏。
但凡有些许姿色的臣子,若敢异议,翌日便可能消失于朝堂,再被提及,只得尊称一声。
若其家眷子女入陛下青眼者,亦难逃一并笑纳的命运,落得父子兄妹共侍一夫的境地。
昔日张御史之子,幸得姿色平庸,方得保全。 一时之间,朝中稍有姿色的年轻臣子皆缄默不言,对陛下所言唯唯称是。
至于那男女风月之事,更是近乎荒诞。虽酒池肉林亦难尽述其状。
他便曾被陛下拉去过汤泉共浴,美其名曰仙壶胜境,实则是十数人共浴,恣意作乐。
那般场面,他至今忆起仍觉羞赧。在场之人竟还有昔日同僚!
张御史自然也在。
陛下最爱的,便是这等父子情深兄友弟恭的戏码。
彼时他极不情愿,陛下一把将他衣衫扯下,拽入氤氲泉水之中。
从前一同食君之俸、行忠君之事,如今却是——共侍一主。 这般荒唐,陛下却乐在其中。
自入宫来,虽他甚得盛宠,也不免时时忧心。 既要防范六宫粉黛,又要忧心陛下从宫外带人。
男儿家俊逸,女儿家娇美。兄弟肖似,姐妹同心。
若是同胞手足,更是……别有一番野趣。
那个中滋味,恐怕唯有陛下知晓。
更何况陛下素爱临幸近臣府邸——流落在外的世家贵子兼皇家血脉,便如宫墙暗处滋生的苔藓,见不得光,却层层叠叠,遍布角落。
那些未曾得见、未被带入宫中的露水情缘,谁知又有几多?
陛下啊……他仿佛真是在践行一场人间游戏。
伦常纲纪于他,不过是棋盘上可随意挪动的子。
而这世间美人,亦成了他途经时,随心采撷的风景。
这般心性,恣意洒脱,无规无矩。
十数年前琼林宴上,玄衣帝王立于清辉下,含笑问他:闻人卿可知,朕为何要点你为状元?
他那时年少,只道是才华得赏。如今想来,早在那时,陛下眼中就已写着势在必得四字。
奈何这世间情爱,从无缘由。
既已沦陷,便再无退路。
他也...从未想过退路。
窗外的红梅被风吹动,簌簌落下几片花瓣。
他凝视着那点残红坠入尘泥,忽然觉得 ——或许这世上,从无不会凋零的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