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湿冷的雾气如同鬼魅,缠绕着老挝北部这家偏僻的乡镇医院。
低矮的院墙爬满了青苔,斑驳的墙皮诉说着岁月的侵蚀。
唯一亮着灯的是急诊处置室,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将室内照得一片冰冷,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几乎盖过了窗外泥土和植物的清新。
大梵**着上身,坐在冰冷的处置床上。
古铜色的肌肤上,新旧伤疤交错,如同某种神秘的图腾,此刻又添了许多狰狞的新痕:
肩胛处大片深紫色的瘀肿高高隆起,边缘泛着骇人的青黑。
手臂上被钢管抽打的痕迹红肿发亮,破皮处渗着组织液。
最触目惊心的是胸腹间那两道被车门挤压出的暗红色印痕,仿佛要将内脏都压扁的力道留下的印记。
嘴角破裂,鼻梁也有些红肿,但这些与他身上其他伤势相比,反而显得微不足道。
一位肤色黝黑、神情疲惫的老挝当地医生,正小心翼翼地用碘伏清洗着他手臂上一道较深的伤口。
药液触碰伤口的刺痛让大梵的眉峰微微蹙了一下,但他依旧坐得笔直,如同一尊沉默忍受着风雨侵蚀的岩石雕像,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透露着他正承受的痛苦。
“伤得很重,多处软组织挫伤,可能有骨裂,需要拍片进一步检查。失血也不少,建议住院观察几天。”
医生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道,眼神里带着敬畏。
他从未见过有人受了这么重的伤,眼神却还如此清醒锐利,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不用,处理干净,包扎好,开些最好的消炎止痛药就行。”大梵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目前老挝形势不明,他不能在这里久留。而且,Kings Group在老挝也有眼线,自己受伤的消息万一传回曼谷,苏凝一定会知道。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得知消息时瞬间苍白的脸色和那双盛满担忧与心疼的眼眸,他绝不能让她承受那种煎熬。
医生张了张嘴,还想再劝,但对上大梵那双深不见底、带着无形压迫感的眼睛,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更加仔细地为他清创、上药、用绷带层层包扎起来。
处理的过程漫长而煎熬,大梵闭上眼,默默调动着呼吸,试图缓解那阵阵袭来的钝痛。
他这具身体,经历过无数次泰拳擂台的残酷洗礼,早已千锤百炼,恢复力远非常人可比。
但更重要的是,这些年有苏凝在他身边。她本就是极其出色的医生,更是将全部心力都倾注在他的健康上。
科学的调理、精心的药膳、无微不至的关怀……是她这些年细水长流的悉心照料,才让他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总能以惊人的速度恢复活力,一次次从死斗中撑过来。
想到苏凝,他冰冷刚硬的心底便不由自主地渗出温暖的愧疚,这次,又让她担心了。
当最后一道绷带打好结时,窗外已经透出了灰蒙蒙的天光,雾气稍散。
就在这时,他放在染血裤子口袋里的卫星电话震动了起来,特殊的铃声让他立刻分辨出来电者。
他示意医生暂停,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这才接通了电话。
“阿南。”他开口,声音依旧有些低沉沙哑,但已刻意抹去了痛楚的痕迹。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陈浩南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声音里那丝极力掩饰的异样:“大梵兄?你那边……没事吧?声音有点不对。”
“没事,”大梵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刚活动完筋骨,有点累而已。黑古解决了,货也拿回来了,你让手下来取。”他轻描淡写,绝口不提过程的惨烈和自己的伤势。
“解决了就好……”陈浩南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惫,还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但他显然不信大梵的“没事”,“你受伤了?”他直接问道,语气里带着不容回避的关切。
大梵知道瞒不过这个同样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兄弟,顿了顿,叹了口气,不再完全掩饰:“一点皮外伤,不碍事。刚找了家医院处理了一下,不然……”
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少许,“……带着血回去,我的凝看到了,会难过。”
电话那头的陈浩南沉默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大梵话语深处那份对妻子深沉的爱护与愧疚。
这让他心中也是一酸。半晌,他才低沉地说道:“大梵兄,这次……又连累你了。”
“说什么屁话!”大梵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不悦,却更显兄弟情谊,“你我之间,需要说这些?黑古那种杂碎,动我兄弟,死一百次都不够!”
陈浩南在那头似乎苦笑了一下,没有再纠结感谢的话。
兄弟情义,有时尽在不言中。长时间的沉默后,陈浩南的声音再次响起,变得更加低沉、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死寂。
“赛雅她……”他停顿了很久,久到大梵以为信号出了问题,“……她的双脚,断了。贡桑那一刀……齐膝砍断…医生说哪怕接好了…今后……也只能坐轮椅了。”
即使是大梵,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握着电话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虽然料到赛雅受伤不轻,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残酷的结果!一个鲜活美丽的生命,瞬间被摧毁至此!
“妈的!贡桑那个畜生!”大梵忍不住低声咒骂,胸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牵扯得伤口阵阵抽痛,“还好……还好那杂碎被你亲手劈了!也算……替赛雅报了仇!”
他只能这样安慰,却知道这种安慰在巨大的悲剧面前,苍白无力。
电话两端再次陷入沉重的静默,只有电流的微噪和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良久,大梵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放缓了许多:“阿南……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陈浩南的声音飘忽而遥远,仿佛灵魂已经抽离:“打算?呵……”他发出一声极轻极苦的自嘲,“我对不起她……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我现在……只想守着她,陪着她……过下半辈子。”
大梵沉默了。他完全理解陈浩南此刻的心情。那是一种巨大的愧疚、责任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守护欲。
经此一役,那个刚刚重新燃起一丝锋芒的陈浩南,似乎又被更沉重的枷锁拖入了深渊。
他短期内,“猛傣”恐怕不会再有什么动静,不会再有什么江湖争霸了。他的战场,将转移到那个需要他寸步不离的轮椅旁边。
听着兄弟话语里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灰暗,大梵心中那份对苏凝的愧疚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袭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何其幸运,拥有一个深爱自己的爱人,却总是让她为自己日夜悬心。
“我明白了。”大梵的声音低沉而郑重,“阿南,好好照顾她,也……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任何时候,一个电话,我和阿维立刻到。”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边事了了,我也该回泰国了。”
归心似箭,从未如此强烈。他迫切地想要回到那个有她在的、温暖的家,想要真实地拥抱她,驱散这一身的血腥和寒意,也抚平爱人心中的担忧和难过。
“大梵兄……”陈浩南的声音有些哽咽,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这份沉甸甸的、不离不弃的兄弟情义,在他最黑暗的时刻,显得尤为珍贵。但男人之间,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只化作一句,“……保重。”
“保重。”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大梵握着电话,在原地静坐了很久。窗外的天光又亮了一些,但雾气仍未散尽,如同他此刻沉重的心情。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因伤痛而有些迟缓。穿好手下送来的干净衣物,遮住一身绷带,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冰冷处置室,大步走了出去。
走廊尽头,晨曦微露,但前路依旧朦胧。他只想快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