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断魂谷的上空,只有石龛顶上那道窄缝漏下的月光,在地上投出一道细长的银带。韩小羽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意识像在浪里浮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左臂的疼痛已经超出了忍受的极限,从肩膀蔓延到指尖,每一次脉搏跳动,都像有一把钝刀在骨头缝里来回拉锯,疼得他浑身发颤,冷汗把粗布衫浸透了好几遍,贴在背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吱呀——”石梯上传来轻微的响动,韩小羽费力地睁开眼,看见李婶端着个黑檀木盒子,正一步一挪地往下走。她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谷里的夜神,可那盒子却异常沉重,让她的胳膊微微发颤,指节都泛了白。
“李婶……”韩小羽想开口打招呼,声音却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刚吐出两个字,就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左臂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牵动了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李婶听见声音,加快了脚步,石梯上的苔藓让她脚下一滑,她赶紧用手扶住石壁,才稳住身子。“慢点动!”她嗔怪道,眼里却满是心疼,“医生说了,你这骨裂处已经开始发炎,再折腾,这条胳膊就真的废了。”
她把黑檀木盒子放在地上,铜包角与石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韩小羽的目光落在盒子上,瞳孔微微一缩——这盒子他认得,是谷里的“镇谷之宝”,据说里面藏着老谷主留下的灵草,平时锁在玉楼的密室里,钥匙由三位长老轮流保管,连逢年过节都不会拿出来示人。
“李婶,这是……”韩小羽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李婶没说话,只是慢慢打开盒盖。随着“咔”的一声轻响,一股清冽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像是把整座雪山的寒气都装在了里面。韩小羽看见红绒布上躺着几株碧绿色的草,叶片呈羽毛状,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每一片叶子上都凝着一颗晶莹的水珠,在月光下闪着七彩的光,根须雪白,还缠着细细的金丝,一看就不是凡物。
“还魂草……”韩小羽的呼吸都屏住了。他从小就听谷里的老人说,断魂谷藏着一株能续筋接骨的灵草,哪怕骨头碎成渣,只要敷上一点,就能慢慢长好。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传说,没想到真的存在,而且就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
“当年老谷主采这草时,差点摔下天台山的悬崖。”李婶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他说,这草要留给最危急的时刻,留给真正守护断魂谷的人。”她拿起一株还魂草,指尖轻轻拂过叶片上的水珠,“你爹当年伤得那么重,都没舍得用,说要留给更需要的人。现在……该用了。”
韩小羽的眼眶一下子热了。他想起爹临终前的样子,右臂因为旧伤蜷曲着,连筷子都握不住,却还是笑着对他说:“小羽,咱断魂谷的人,骨头硬,不怕疼。”原来爹不是不怕疼,是把最好的药留给了后人。
“我不能用。”韩小羽咬着牙,想把胳膊往回缩,“这草太珍贵了,谷里还需要它……”
“闭嘴!”石梯口传来一声断喝,张叔拄着木杖一步步走下来,杖头在石地上敲出“笃笃”的响,“当年你爹就是硬撑,才落得终身残疾,你也想步他的后尘?让妖兵指着鼻子笑,说断魂谷的守将是个连胳膊都抬不起来的废人?”
张叔的脾气一向温和,很少发火,可这话说得又急又狠,像一块石头砸在韩小羽心上。他看着张叔布满皱纹的脸,看着他手里那根磨得发亮的木杖——那是张叔年轻时跟妖兵搏斗时,被砍断了腿,才拄上的——突然说不出话来。
“小羽,这不是普通的伤。”张叔蹲下身,掀起韩小羽的袖子,露出红肿的伤口。原本青紫色的淤肿已经发黑,边缘甚至泛起了一点灰败的颜色,“医生说了,骨裂处的炎症已经开始侵蚀骨髓,再拖下去,就算胳膊保住了,也再也举不起剑了。”
韩小羽低头看着自己的胳膊,那上面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疤。有小时候爬树摔的,有跟野兽搏斗留下的,还有上次抵挡妖兵时被砍的……这些伤他都不怕,可张叔说他可能再也举不起剑,这句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是断魂谷的守将,举不起剑,还怎么守护这里的人?
“而且,还魂草最认主。”李婶拿起银刀,开始小心翼翼地切碎还魂草,“它知道谁是真心护着断魂谷的人。你看,它的叶子多精神,这就是认你呢。”
银刀是老谷主的遗物,刀鞘上刻着“守土”两个字,此刻在月光下闪着寒光。李婶的动作很轻,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每一刀都切得很均匀,绿色的草汁顺着刀面往下滴,落在石臼里,发出“嗒嗒”的声。她又倒了点清晨收集的露水珠,那露水是用玉盘接的,据说能中和还魂草的烈性。
“忍着点,这草性烈,敷上可能比刚才还疼。”李婶把碾好的绿泥膏捧过来,眼里带着点哄小孩的温柔,“但疼过就好了,明天就能抬胳膊给阿石示范挥剑了。”
韩小羽咬着牙点头,看见绿莹莹的泥膏刚贴上皮肤,就像有无数根细针往骨头里钻,疼得他浑身绷紧,指节死死抠住石龛的裂缝,把石头都抠掉了一小块。他看见李婶的眼眶红了,手都在抖,却还是不停地往他伤口上涂泥膏,嘴里念叨着:“快好了,快好了……”
但这疼里又裹着股奇异的暖意,顺着血管往骨头缝里钻,像春雪化进冻土,酥酥麻麻的,竟压过了几分剧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骨头里“活”了过来,像干涸的土地遇上了春雨,正在一点点舒展。
“这草能顺着血走,找到断骨的地方。”张叔在一旁解释,声音里带着点欣慰,他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按住韩小羽的肩膀,“你看,草汁已经开始发红了,那是在吸淤血呢。”
韩小羽低头看去,果然见绿色的泥膏边缘渗出淡淡的血丝,原本青紫色的肿胀处,竟慢慢透出点正常的肤色。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张叔给他讲还魂草的故事,说这草认主,只有真心护着断魂谷的人用它,才能显出灵效。当时他还追着问,那要是妖兵用了会咋样,张叔笑着说,会让他们骨头缝里长草,疼得跪地求饶。
“笑啥呢?”李婶见他嘴角弯了弯,抬手擦了擦他额角的汗,指尖的温度很暖。
“想起小时候的事了。”韩小羽的声音还有点发颤,却轻松了不少,“张叔说,妖兵用这草会疼得跪地求饶。”
张叔“哼”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那是自然,这草通人性,知道谁是自己人。”
石梯上又传来脚步声,阿石和赵猛扛着个大竹筒下来了,竹筒里冒着白汽,“韩哥!赵猛哥说用温泉水熏伤口好得快,我们在东崖的泉眼接了些!”阿石的声音里满是兴奋,因为跑得太急,额头上还挂着汗珠,脸颊红扑扑的。
赵猛放下竹筒,解下背上的布包,里面是几块干净的麻布:“张叔说还魂草怕风,得用温泉水的热气捂着,才能发挥最大效力。我还在泉边摘了些‘暖骨花’,捣碎了混在麻布上,能锁住草气。”
暖骨花是断魂谷特有的植物,开着小小的黄色花朵,摸上去暖暖的,据说能促进血脉流通。赵猛的手很巧,把暖骨花捣得很碎,均匀地撒在麻布上,再用温泉水浸得半湿,递到李婶手里。
李婶小心翼翼地把麻布盖在韩小羽的伤口上,再用布条一圈圈缠紧,动作轻柔得像在包裹一件稀世珍宝。“这样草气就跑不了了。”她拍了拍韩小羽的胳膊,“好好睡一觉,明天天亮保准不疼。”
韩小羽确实觉得困了,还魂草的暖意顺着骨头往四肢蔓延,像泡在温泉里,刚才的剧痛慢慢变成了酥酥麻麻的痒。他看着张叔和李婶收拾药盒,黑檀木盒子被小心地锁好,李婶还用布擦了又擦,生怕留下一点草汁。阿石和赵猛在旁边小声拌嘴,阿石说要把剩下的暖骨花都摘来,赵猛说要留点种子,明年种更多,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却谁也没真生气。
“张叔,”韩小羽迷迷糊糊地说,“等我好了……教你们用液压剪吧,比剑快。”他上次从一个受伤的商人那里学来的,那工具锋利得很,剪妖兵的铠甲跟剪布似的。
张叔笑了,木杖往地上一顿:“好啊,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铁家伙厉害,还是我的老弓箭准。”
月光渐渐移到石龛中央,照在韩小羽的脸上。他的眉头慢慢松开,呼吸也平稳了。伤口上的麻布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绿色的草汁正顺着麻布的纹路,一点点往皮肉里渗,像无数只温柔的手,在修复他受损的骨头。
石龛外,虫鸣渐渐响了起来,还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韩小羽知道,明天醒来,胳膊或许还会有点沉,但他一定能抬起手,接过张叔递来的弓箭,接过阿石捧来的胭脂果,接过李婶熬好的米汤。因为这珍贵的还魂草,不仅在疗他的伤,更在滋养着断魂谷的根——那些互相扶持的人,那些守土的决心,比任何灵草都管用。
他闭上眼睛,在还魂草的清香里,仿佛看见爹站在不远处,笑着对他点头。他知道,爹一定会为他骄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