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鳞蛇妖的尸体还没彻底凉透,校场西侧的山林就起了风。那风来得蹊跷,裹挟着黑沉沉的妖气,硬生生把朝阳刚透出的金光压下去半截,吹在人脸上像小刀子割,带着股熟悉的腐叶腥——是彪将军麾下妖兵的气味。
韩小羽握着“羽”剑的手紧了紧,剑穗上的青布被妖风扯得乱抖,打在手腕上生疼。他刚用灵力稳住赵猛的伤势,那道被蛇尾抽裂的肋骨还在渗血,染红了半件粗布褂子;张叔的胳膊脱了臼,正由李婶用草药混着麻布裹着,疼得额头冒汗却一声不吭;阿石那杆用了三年的木矛断成三截,矛尖还沾着青鳞的碎渣,年轻人攥着断矛的指节泛白,眼眶红得像兔子。
三十多号新夏卫,能站直的只剩十几个。铁盾碎了七面,断矛散了一地,校场中央的石碾子被蛇妖的尾巴扫得翻了个底朝天,碾盘上的谷物混着血污,像摊烂泥。整个校场像被狂风扫过的玉米地,透着股败落的狼狈。
“不对劲。”王大爷拄着新削的枣木拐杖,颤巍巍地指向西边山头。那里的云层正往一块聚,黑得发蓝,云缝里时不时闪过道黄影,快得像离弦的箭。“那是彪将军的‘裂山豹骑’,每只豹子都有百年道行,驮着的妖兵是黑风谷的精锐,据说一口能咬碎玄铁。”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难得露出惧色,“上次见着,还是五年前,它们下山叼走了西边村落的三户人家,连骨头渣都没剩下。”
韩小羽眯着眼望过去,妖气凝成的黑云已经漫过半山腰,压得沿途的树梢都弯了腰,像被无形的手按着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威压,像座无形的山压在胸口,比青鳞蛇妖强十倍不止——那是真正的妖将威压,带着筑基后期的蛮横,连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发颤,石子在地面轻轻跳动。
“咱的铁盾扛不住。”张叔摸着断了的锤柄,虎口的血顺着木纹往下淌,在地上滴出个小血点。他当过十年铁匠,手上的老茧比铁皮还硬,此刻却罕见地露了怯,“青鳞是蛇,性子懒,打起来还有空隙钻;这豹子是狼的性子,成群结队,专掏软肋。刚才打蛇妖已经耗了八成力气,现在对上骑队,就是给它们送肉。”
赵猛咳着血笑,笑声里带着痰音,每咳一下,胸口的伤就抽痛一分:“老张说得对……硬拼是傻子。想当年在边关,遇着十倍的敌兵,咱也得先找个山坳躲躲,等摸清了来路再打……”他拽了拽韩小羽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知道。”韩小羽打断他,声音有点哑。他低头看着脚边“新夏卫”的木牌,昨夜被蛇妖的尾巴扫得歪了角,木炭写的字被血浸得发黑,晕开一片模糊的红。放弃校场意味着把青冈山的门户让出去,往后妖族下山再无阻碍,可看着身后这些带伤的人——李婶的手被蛇妖的毒液灼出了泡,正用布巾裹着,指缝里还渗着黄水;狗蛋的腿在上次巡逻时被妖兽咬伤,打着夹板,此刻正咬着牙往石缝里挪;王大爷后腰的旧伤又犯了,每走一步都要靠拐杖死死顶着地面,额头上的汗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
“往黑风口撤。”韩小羽突然开口,声音在妖风里透着股定劲,像块砸进水里的石头,瞬间稳住了人心。“那里有三道天然石缝,只能容一人过,是天然的屏障。张叔,你带铁匠铺的人先去堵口子,把库房里的熔铁都抬出来,等会儿用铁水浇石门,给它们来个瓮中捉鳖;赵哥,你带伤兵断后,把剩下的雄黄药粉和松脂混在一起,装在陶罐里,见着妖兵就扔,能呛得它们睁不开眼;王大爷,您老熟路,领妇女孩子从暗道走,去后山的溶洞待着,洞里有水有粮,是咱早就备下的藏身地,能撑三天。”
“那你呢?”阿石攥着断矛,声音发颤,眼睛红得像兔子。他爹就是去年被彪将军的手下咬死的,此刻握着矛的手一直在抖,却死死盯着韩小羽,生怕他说出自己留下的话。
“我断后。”韩小羽捡起地上的断盾,用剑削去破损的边角,露出里面还算完好的木芯。“得把骑队引向黑风口,不能让它们摸到溶洞的路。要是让它们循着踪迹找到溶洞,老的小的都危险。”
“我跟你去!”张叔把断锤往腰间一别,铁砧似的身子往他跟前一站,胸膛拍得砰砰响。他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却梗着脖子道:“我打铁的火钳,能捅豹子的眼!当年跟山匪斗,我一钳子下去,直接把那厮的眼珠子抠出来了!”
“还有我!”李石头拖着伤腿挪过来,短剑还在手里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爹说过,退不是逃,是为了下次能站直了打!我虽说是个新丁,可力气大,能给你搭把手!”
韩小羽看着围上来的人,有瘸着腿的赵猛,有手里攥着药罐的李婶——她非要跟着断后,说药罐里的麻药能让豹子腿软,还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手里握着断矛或铁叉,眼里虽有惧色,却没一个往后退的。他突然笑了,眼角的伤因为牵动而疼,却笑得敞亮。
“行。”他把“羽”剑往地上一顿,青铜剑身映出张张带伤的脸,“但听我指挥,让撤就撤,不许恋战。记住了——咱不是逃,是把家暂时寄存在山里,等养好了力气,再亲手夺回来。”
李婶往每个人怀里塞玉米饼,饼还热着,用粗布包着,能焐暖半条胳膊。她给韩小羽塞了块最大的,饼里夹着块腌菜,是他爱吃的酸辣味。“带着路上吃。”她的手在抖,却笑得很稳,“黑风口的石缝滑,踩着我给你们纳的布鞋底,别摔着。我在溶洞给你们熬着药,放了安神的草药,等着你们回来。”她给韩小羽系紧腰带,又往他怀里塞了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几枚银针——“要是被豹子抓伤,用火烧过的针扎伤口,能逼出点妖气。”
撤退比想象中更难。妖风越来越急,卷着沙石打在脸上,疼得人睁不开眼。黑风口的路又陡又滑,全是碎石,张叔带着人往石缝里填石头,把校场的断矛、铁盾全堵进去,又让人抬来铁匠铺的熔炉,把烧得通红的铁水往石缝接口浇,“滋滋”的白烟混着铁水的腥气,在风里散成雾,冷却后结成坚硬的铁壳,比石头还结实。
赵猛让人把剩下的药粉和松脂混在一起,装在陶罐里,罐口插着引信。“这是李婶的法子,”他擦了把脸上的血,咧嘴笑,“雄黄混松脂,遇火就炸,黄烟能呛得妖兽睁不开眼。等会儿听我口令,扔出去就跑,别回头看。”
韩小羽站在黑风口的崖边,看着西边的黑云漫过校场,“新夏卫”的木牌被一只领头的豹子用爪子拍得粉碎,木屑飞得像雪。他深吸一口气,灵力顺着“羽”剑往崖下淌,在石壁上画出道青痕,像条蜿蜒的蛇——那是用灵力做的“路标”,妖物对灵力敏感,准能循着痕迹追过来。
“来了!”李石头指着山下,声音发紧。十几只金钱豹驮着妖兵冲上来,豹子的皮毛在黑风里泛着油光,每只都有小马驹那么大,四爪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妖兵们穿着黑色皮甲,脸上画着青纹,手里的骨矛闪着绿光,离着半里地就能闻到那股混合着血腥和腐臭的妖气。
韩小羽挥剑斩断旁边的藤蔓,藤蔓带着碎石滚下山,砸得豹子们一阵骚动。“往这边来!”他故意喊得响亮,转身往第一道石缝跑,剑穗的青布在风里飘,像面招摇的旗。
豹骑果然追了上来,领头的豹子足有小牛大,额头上有块月牙形的白毛,驮着个青面妖兵,那妖兵手里的骨矛比别人的长半尺,矛尖滴着毒液,往地上一指,吼出的人话带着獠牙的碴子:“抓住那小子!彪将军要活的!剥了皮给青鳞蛇妖报仇!”
韩小羽钻进第一道石缝,石缝仅容侧身通过,他故意放慢脚步,用剑在石壁上划出火星,火星落在妖气凝聚的地方,发出“噼啪”的轻响——这是在给骑队留更明显的踪迹。石缝另一头传来张叔的喊声:“差不多了!铁水凝住了!”他往石缝里塞了根导火索,线头上的火星在风里明灭,旁边堆着几捆晒干的艾草,是特意准备的引火物。
“撤!”韩小羽喊着,拽着差点被石缝卡住的李石头往第二道缝跑。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熔铁浇过的石门塌了,带着碎石和燃烧的艾草,把七八只豹子堵在里面,惨叫声闷在石缝里,听得人头皮发麻,混着艾草的浓烟,妖气里多了股焦糊味。
可更多的豹骑从两侧的山坡绕过来,它们显然熟悉地形,知道石缝有三道,正分兵往另外两道石缝包抄。妖兵的骨矛带着黑气掷过来,擦着韩小羽的耳边飞过,钉在石壁上,矛尖“滋滋”地冒黑烟,石头被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赵猛突然从石缝后扑出来,抱着一只豹子的脖子,用断矛往它眼睛里捅。那豹子疼得狂躁,带着他滚下山坡,正好滚进了提前挖好的土坑——坑里埋着混了麻药的草料,是李婶特意调制的,据说能让大象都睡过去。“砰”的一声,赵猛拉燃了坑边的药罐,黄烟炸开,把人和豹都裹了进去,只听见豹子的嘶吼渐渐变弱,赵猛的咳嗽声也越来越低。
“赵哥!”韩小羽想去拉,却被阿石死死拽住,“不能去!赵叔说让咱撤!他是故意引豹子下去的!”阿石的眼泪混着脸上的泥土往下淌,却死死拖着韩小羽往第二道石缝钻,“他说过,断后的人就得有断后的样!”
第二道石缝更窄,只能匍匐前进。韩小羽在前头开路,用剑劈开挡路的荆棘,李石头在中间,张叔断后,用断锤砸向追来的豹爪。石缝里一片漆黑,只能听见彼此的喘息和身后妖兵的怒骂,还有豹子用爪子刨石头的“咔咔”声,像在刮人的骨头。
“快到出口了!”韩小羽摸到石缝尽头的光亮,那是通往后山的方向,离溶洞只剩半里地。他回头喊:“张叔!李石头!跟上!”却看见张叔用身体堵住石缝,手里举着最后一罐药粉,对着追来的妖兵咧嘴笑:“小的们,尝尝老张的厉害!”他拉燃引信,把药罐往妖兵堆里扔,自己却往石缝深处退了两步,用身体顶住即将塌落的石块——他是想把这道缝也堵死。
“张叔!”韩小羽目眦欲裂,却被李石头死死抱住。“让他走!”李石头哽咽着,“他说过,铁匠的本分就是铸墙,这道石缝就是他铸的最后一道墙!”
第二道石缝轰然塌落,把剩下的豹骑堵在了里面。韩小羽带着李石头冲出石缝,往溶洞的方向跑。身后的黑风口传来妖兵的怒吼和张叔模糊的笑声,那笑声里带着股豁出去的痛快,像打铁时铁水溅起的火星,短暂却明亮。
李婶在溶洞入口等着,手里举着松明火把,看见他们过来,赶紧往他们身上裹毯子。“赵猛和张叔呢?”她的声音发颤,却努力笑着。
韩小羽把李石头推给她,自己转身往洞口走,“羽”剑在手里攥得发白。“我去看看第三道石缝,张叔他们……可能还需要帮忙。”
李婶没拦他,只是往他手里塞了个新的药罐,“路上小心,我把火塘烧旺点,等你们回来烤火。”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火塘里,溅起细小的火星。
韩小羽往回跑,风里的妖气淡了些,大概是张叔和赵猛拖延了时间。他路过第二道石缝的废墟,听见里面传来妖兵的怒骂和豹子的哀鸣,知道他们成功了。远处的校场方向,黑云开始往回撤,大概是没抓到目标,又损失了不少人手,不想再耗下去。
他在第一道石缝的废墟旁找到了赵猛,老人被黄烟呛得晕了过去,身上被豹子抓伤了好几处,却还紧紧攥着断矛。韩小羽把他背起来,又在山坡下找到了张叔——他被落下的石头砸中了腿,却还在哼着铁匠铺的调子,看见韩小羽,咧嘴一笑:“没给新夏卫丢人吧?”
“没丢。”韩小羽的声音有点哽咽,把他也背起来,“咱回家,李婶熬着药呢。”
往溶洞走的路上,韩小羽听见身后传来彪将军的咆哮,大概是在发怒。但他没回头,只是把赵猛和张叔背得更稳了些。风里的妖气渐渐散去,朝阳终于冲破黑云,洒在青冈山的山坡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知道,今天是暂避锋芒,但不是认输。等赵猛的伤好了,张叔的腿能走路了,新夏卫的木牌会重新立起来,比以前更结实。青冈山的门户,他们会亲手夺回来,用妖兵的骨头当基石,用妖将的血当漆料,让“新夏卫”三个字,在阳光下闪得更亮。
溶洞里飘来药香,混着玉米饼的甜味,那是家的味道。韩小羽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