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冈山的秋阳带着点慵懒的暖,晒谷场的石碾子转得吱呀响,把玉米粒碾成金粉似的碎末。韩小羽蹲在碾子旁,手里攥着根玉米棒,指尖搓得飞快,黄澄澄的玉米粒簌簌落在竹筐里,混着几根调皮的玉米须,粘在他的蓝布褂子上。
云松和云竹就站在三步外的地方。云松手里捧着本蓝布封皮的典籍,封面上用银线绣着“青云剑谱”四个字,边角还压着云纹暗绣,一看就不是凡物。云竹怀里抱着套青布道服,料子是云蚕丝织的,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贝似的光泽,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如发丝的流云纹,针脚密得连蚂蚁都钻不进去。
“韩施主。”云松先开了口,声音比山涧的泉水还清冽,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这剑谱是掌门真人年轻时批注的孤本,内门弟子都未必能得见。师叔说,以你的灵力纯度,三个月能悟透‘流云十三式’,半年便可在青云山外门弟子里排进前三。”
云竹赶紧把道服往前递了递,道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玉米堆,竟没沾半点灰尘:“这衣服水火不侵,冬天穿着比棉袄还暖,还能挡小股邪气。你看你那褂子,打了仨补丁,袖口都磨破了,换上这个多体面。”
韩小羽没接剑谱,也没碰道服。他把手里的玉米棒啃得干干净净,玉米芯子随手扔给场边的老黄牛,牛嚼得吧嗒响,尾巴甩得欢快。他抬头望向远处的青冈山,秋雾刚散,山尖顶着层薄薄的白,像老太太头上的绒帽。山脚下的村落里,王大爷正扛着锄头往菜园走,李婶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翻晒辣椒,红通通的一串挂在树枝上,风一吹晃悠悠的,像过年时挂的鞭炮。
“道长,”他开口时,声音带着点玉米晒透的干哑,“我知道青云门是天大的机缘。能学飞天遁地的本事,能去京城见王爷,能去江南看水怪,换谁都动心。可我……真走不了。”
云松的眉头微微蹙起,三缕短须在秋风里颤了颤:“我们说过,外门弟子每月只需上山三日,其余时间尽可留在村里。你想种玉米、养黄牛,都不耽误。”
“不是因为这个。”韩小羽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身旁的石碾子。碾盘上有圈浅浅的凹痕,是三代人磨粮食磨出来的,边缘还留着他去年冬天补的补丁——用糯米汁混着石灰,补了整整三个月,现在摸上去还带着点温润的弧度。“这碾子是太爷爷传下来的,民国那阵子兵荒马乱,我爷爷就是守着它,给逃难的人磨了三个月的玉米面,救了不少性命。去年它裂了道缝,我夜里抱着被子守着它,怕它冻着,白天就用糯米汁一点点喂,现在磨出来的玉米面,比以前还香三分。”
他又指了指场边的老黄牛,牛刚吃完玉米芯,正舒服地甩着尾巴:“那牛是王大爷前年给我的,刚送来时瘦得像根柴,后腿还有个疮,烂得能看见骨头。我守着它喂了半个月的草药,半夜起来给它翻身,现在你看,它能拉着犁杖耕完三亩地,耕得比谁都匀实。”
云竹忍不住插了句嘴,脸颊有点红:“这些都能带到青云山去啊!我们后山有两百亩地,比你这晒谷场大多了,还能种玉米;牛栏是青石砌的,比你这泥棚子结实,冬天还能烧炕……”
“带不走的。”韩小羽笑了,眼角的纹路里还卡着点玉米须,“青冈山的土是黏性的,春天播种时沾在鞋上,太阳一晒就掉渣,混着汗味闻着特踏实。去年我去镇上赶集,路过青云山脚下,摸了把那里的土,是沙质的,攥在手里就散了,不一样。”
他弯腰从石缝里抠出块土疙瘩,在手里搓碎了:“这土能种出带甜味的玉米,能长出能治咳嗽的艾草,能养出下双黄蛋的鸡。换了别的地,长出来的东西就不是这个味儿了。”
他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水井:“那井水是甜的,带点淡淡的铁腥味,烧开了会结层白垢。我试过镇上的井水,寡淡得像白开水;也喝过你们上次带来的灵泉水,清是清,却没这股子烟火气。喝惯了这水,换别的水就拉嗓子,夜里都睡不安稳。”
云松望着他手里的土疙瘩,又看了看晒谷场边晾晒的玉米串,忽然叹了口气:“你可知,错过了这次机会,往后再想踏入修行界,难如登天?寻常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你说放就放了?”
“我知道。”韩小羽从怀里掏出块东西,是那枚刻着“青云外门”的黑檀木牌。木牌的边角被他摩挲得发亮,上面的“青云”二字被体温焐得温润,“这牌子我留着,当个念想。但入宗门的事,真不行。”
他把木牌轻轻放在石碾上,旁边堆着刚搓好的玉米粒,黄澄澄的,像撒了层碎金子,衬得木牌的黑檀木更显沉郁。“青云门的修行是求大道,我的修行……就在这青冈山。”
他拿起根玉米棒,继续搓着玉米粒,动作熟练得像呼吸:“邪修来了,我能用锄头打;妖兽来了,我能用扁担拦;村里人有难处,我能搭把手。这样的日子,我觉得比在山里打坐踏实。”
他抬头看了看天,秋阳正好,云淡风轻:“李伯说过,修行不一定非得辟谷炼丹、御剑飞行。守着日子过,把日子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让身边的人踏实,让脚下的地安稳,也是一种修行。我觉得他说得对。”
云竹还想说什么,被云松拉住了。云松看着石碾上的木牌,又看了看韩小羽专注搓玉米的侧脸,那侧脸被阳光晒得黝黑,鼻尖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安稳。他忽然笑了,三缕短须在风里舒展开来:“罢了,强求不得。”
他把《青云剑谱》放在木牌旁边,剑谱的蓝布封面在秋阳下泛着柔和的光:“这剑谱你留着吧。未必非得练,闲时翻一翻,知道山外有山,也是好的。”
云竹也把道服放了下来,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到韩小羽手里。油纸包沉甸甸的,还带着点温热,打开一看,是晒得半干的灵枣,红得发黑,甜香扑鼻:“这是上次给你的灵枣晒的,补灵力的。你不想入山,也得把身子练结实点,不然下次我们来,你连给我们端茶的力气都没有。”
韩小羽捏着油纸包,指尖能感觉到灵枣的温润,像握着团小小的暖火:“谢谢你们。”
云松和云竹走的时候,没再吹那支《清心引》。他们的脚步比来时沉了些,青布道袍的下摆沾了点青冈山的黄土,在阳光下格外显眼。韩小羽站在晒谷场边,看着他们的身影转过山坳,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秋树后面,风卷起地上的玉米须,绕着他的脚脖子打了个旋,像在跟他撒娇。
王大爷扛着锄头从菜园回来,看到石碾上的剑谱和道服,又看了看韩小羽手里的灵枣干,愣了愣:“真不去?”
“不去了。”韩小羽拿起那本《青云剑谱》,翻开第一页,上面是掌门真人的批注,字迹刚劲如松,写着“剑者,心之刃也,心之所向,刃之所及”。他合上书,往家走,“晚上去你家吃饭,你家腌的酸萝卜配玉米粥,绝了。”
“得嘞!”王大爷应得嗓门洪亮,震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我让你大娘再杀只鸡,就那只最肥的芦花鸡!”
夕阳把晒谷场的影子拉得老长,石碾上的黑檀木牌被阳光照得发烫,旁边的玉米粒闪着金粉似的光。韩小羽抱着剑谱往家走,怀里的灵枣干散发着甜香,混着他身上的玉米须味,竟是说不出的和谐。
他知道,自己拒绝的不只是一个宗门,更是一种山高水远的人生。但他不后悔——青冈山的风是暖的,吹过玉米叶能唱小调;雨是润的,落在井台上能敲鼓点;人是亲的,端起碗来能唠半宿家常。这样的日子,就是他修的“道”,踏实,安稳,带着烟火气。
至于那本剑谱,他打算找个樟木盒子装起来,放在太爷爷的供桌旁。偶尔翻一翻,知道山外有那样的世界,有云松那样的道长,有云竹那样的小道童,就够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把晒谷场的玉米赶紧收完。西边的云层有点厚,怕是要下雨,淋湿了可就麻烦了——毕竟,比起飞天遁地的本事,能把粮食好好收进仓里,才是青冈山最实在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