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冈山的晨雾总带着股湿漉漉的草腥气,像浸了水的棉絮裹在山坳里。天刚蒙蒙亮,晒谷场的石碾子就“吱呀”转了起来,李大叔推着碾盘碾新收的玉米,金黄的颗粒被压成碎渣,混着露水散出清甜的香。他眯眼往山口瞅了瞅——按上次约好的时辰,巫族的人该到了。
果然,雾里很快浮起几个灰黑色的影子,走得极轻,脚踩在结着白霜的草叶上,连露珠都没震落几颗。领头的是个高瘦的汉子,裹着及膝的熊皮袍,领口露出编着铜铃的麻绳,走路时“叮铃”响,倒成了他们唯一的动静。
“阿木使者,来得挺早。”李大叔停下碾子,用粗布擦了擦汗,“小羽在谷仓核数呢,我去喊他。”
被称作阿木的巫族使者没应声,只是解开背上的麻绳,将沉甸甸的麻袋卸在竹席上。麻袋落地时闷响一声,滚出几根棕黑色的兽毛——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也跟着卸包,动作整齐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皮毛:灰扑扑的是貂皮,边缘镶着细皮绳;油亮发黑的是熊皮,巴掌大的毛丛里还卡着干枯的野蔷薇刺。
“这趟皮毛成色不错啊。”李大叔蹲下来翻了翻,指尖划过貂皮柔软的绒毛,“你看这针毛,又密又齐,定是雪线以上打的猎吧?”
阿木终于开口,声音像被冻过的石头:“上月在鹰嘴崖守了三夜,雪貂成群过的时候打的。”他指了指一张巴掌大的小皮毛,“还有这个,石貂的崽皮,做护膝正好。”
韩小羽抱着账本从谷仓走出来,棉布衣上沾着谷糠,看见竹席上的皮毛眼睛亮了亮:“阿木使者,这次皮毛数量够吗?村里张婶家的小孙子要做件坎肩,就等你的石貂皮呢。”
阿木从怀里掏出块炭笔,在桦树皮上划了几道:“二十张貂皮,十五张熊皮,三张狐皮。按上次说的,一张貂皮换三十斤玉米,熊皮加倍,狐皮换小米,一斤换一斤。”
“没错。”韩小羽翻开账本,指着泛黄的纸页,“上次结余的五斤小米也记着呢,这次一起算。”他喊来王大娘:“婶子,把磅秤抬出来,先称皮毛。”
王大娘拎着铜秤出来,秤砣挂在最末端的刻度上,才压平貂皮的重量。“张婶要的石貂崽皮,”她用红绳把那张小皮毛系起来,“我先收着,回头让她来取。”
阿木的两个同伴开始分类皮毛:貂皮按大小摞成三堆,熊皮摊开在竹席上晾晒——每张熊皮都用木框撑开过,毛丛舒展得像刚从兽身上剥下来,边缘还留着细密的针脚,是用鹿筋线缝的边。“族里的老人说,这样晾着不伤毛根。”阿木解释道,目光扫过谷仓的方向,“玉米晒得够干?”
“你放心。”韩小羽掀开谷仓的木盖,金黄的玉米穗子堆得像小山,“这月晴了二十天,每穗都掰开晒过芯,咬着嘎嘣响。”他抓起一把玉米粒,指尖捻碎一颗,“你看这芯,白花花的,半点潮气没有。”
阿木走过去,从最底层扒出一把玉米,凑近闻了闻,又扔进嘴里嚼了嚼,喉结动了动:“嗯,行。”他转身对同伴点头,“搬粮食。”
两个巫族年轻人立刻往谷仓走,脚步轻快得像鹿。他们用的麻袋是粗麻布缝的,边缘打着补丁,却洗得发白——韩小羽认出那是去年换给他们的旧麻布,巫族的人总把东西用得极仔细。
“慢着。”韩小羽突然喊住他们,“先别急着装,王大娘熬了玉米糊糊,喝完再干活。”他指着灶台的方向,烟囱正冒白烟,“刚熬好的,加了红薯,热乎。”
阿木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同伴——他们的嘴唇都冻得发紫,显然是天没亮就动身了。“那就……喝一碗。”他解下腰间的铜铃,放在石碾上,“这是族里的规矩,不能空着手吃人家的东西。”铜铃上刻着细密的花纹,是只衔着谷穗的山雀。
王大娘端来四个粗瓷碗,糊糊里浮着红薯块,甜香混着玉米的热气扑脸。阿木的同伴捧着碗,手指烫得直搓,却舍不得放下——青冈山的玉米比山里的野粟米甜,还带着股太阳晒过的暖味。
“你们族里的冬粮够吗?”韩小羽喝着糊糊,看阿木的熊皮袍袖口磨出了洞,“上次说山北的雪下得早,是不是困住了几户人家?”
阿木喝得急,嘴角沾着糊糊也没擦:“有三家被困在石洞里,前天派猎手接出来了。就是储存的土豆发了芽,正愁没粮种。”他放下碗,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这个给你,族里的老药农挖的天麻,治头疼的,上次见你总揉太阳穴。”
油布包里的天麻像块褐色的玉,还带着泥土的潮气。韩小羽刚要推辞,阿木已经把包塞进他手里:“换的,不算白给。”
喝完糊糊,年轻人开始装玉米。他们用的木斛是青冈山给的,去年换粮时特意做的,比巫族的桦木斛深三寸——韩小羽当时说:“多装点,山路不好走,一趟顶两趟。”此刻斛里堆起的玉米穗子冒了尖,阿木的同伴却还在往里塞,直到韩小羽喊:“够了够了,再装就背不动了。”
“熊皮换的小米,装这边的麻袋。”王大娘指着谷仓角落的小米堆,“这是新碾的,没糠,熬粥能结层米油。”她往麻袋里舀小米时,故意多舀了两瓢,韩小羽看见了,也没作声,只是把账本上的数字改了改,多记了五斤。
李大叔闲着没事,帮着翻晒熊皮:“阿木使者,你们这熊皮鞣得真地道,用的啥法子?摸着手感跟咱的羊皮袄似的。”
“用松木灰泡的,”阿木蹲在旁边,看着李大叔把熊皮展开,“泡七天七夜,再用鹿血抹一遍,防蛀。”他突然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上次换给你们的狼皮袄,暖和不?”
“暖和!”李大叔拍着胸脯,“我家老婆子穿了,冬天再也没喊过腰疼。说下次再换,想要张貉子皮,给小孙女做个围脖。”
“行。”阿木在桦树皮上划了道记号,“下月让猎手留意,貉子爱在溪边打洞,好找。”
装完粮食,太阳已经爬上山头,晨雾被晒成了淡金色。巫族的年轻人背着鼓鼓的粮袋,压得腰都弯了,却走得稳当。阿木最后检查了一遍皮毛,把那张石貂崽皮单独包好:“这个别给别人,留着做护膝,比棉花暖和。”
韩小羽往他包里塞了两串干辣椒:“山里潮,挂在屋里能驱潮气。还有这个,”他递过个布包,“是新轧的棉籽油,炒菜香,比兽油顺口。”
阿木捏了捏辣椒串,红得发亮,像串小灯笼。“那……下月带张雪狐皮来,换你们的红薯干。”他拽了拽同伴的粮袋,“走了。”
“路上小心!”韩小羽挥挥手,看他们的影子钻进山坳,铜铃声越来越远。
王大娘戳戳他的胳膊:“又多给了五斤小米,还送棉籽油,你这孩子。”
韩小羽挠挠头,看着竹席上剩下的碎貂皮:“他们山路难走,多带点总没错。你看阿木的袖口,都磨破了,定是没少摔跤。”他捡起块貂皮碎料,“回头把这些拼拼,给张婶的孙子做个小荷包。”
李大叔推着碾子笑:“还是你想得细。这交易啊,不光是换东西,得透着点热乎气才长久。”
阳光晒透了谷仓的木窗,玉米碎在碾盘上闪着金粉似的光。远处的山坳里,铜铃声还在隐隐约约响,像串在风里的星子,把两族的暖意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