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冈山的晨雾带着露水的凉,像一层薄纱裹着山坳。晒谷场的老槐树下,李大叔正带着几个村民编藤筐,藤条在手里翻飞,空气中飘着新割藤条的清苦气。突然,一阵奇怪的铃铛声从雾里钻出来——不是村里货郎摇的铜铃,也不是孩子们玩的铁环,那声音沉郁又古老,像是用兽骨磨成的片子互相碰撞,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
“这啥动静?”蹲在地上削藤条的柱子停了手,耳朵往声音来的方向凑。
雾里慢慢显出三个影子,裹着及地的黑色麻布斗篷,斗篷边缘绣着暗红色的纹路,弯弯曲曲像凝固的血。他们手里拄着权杖,杖头缠着灰扑扑的羽毛,走在最前面的人停下脚步,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截苍白的下巴。
“巫族的人?”李大叔手里的藤筐“啪”地掉在地上,藤条散了一地,“他们咋摸到这儿来了?不是说巫族从不踏出黑风岭半步吗?”
村民们都停了手里的活,往韩小羽那边看——他正蹲在投石机旁,给木臂缠新搓的藤绳,听见动静,手里的活没停,只是抬头往雾里扫了一眼。
为首的巫族使者往前挪了两步,权杖往地上轻轻一顿,“咚”的一声,震得脚边的草叶都颤了颤。他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木头,又沉又涩:“我们找韩小羽。”
韩小羽这才放下藤绳,拍了拍手上的灰。阳光刚好从雾缝里漏下来,照在他额角那道浅疤上——那是上次炸坛中雷时被碎片划的。“我就是。”
使者缓缓掀起斗篷帽檐,露出一张没有眉毛的脸,眼睛是深褐色的,像浸在水里的石子。他从怀里掏出个青铜吊坠,链子是用细骨串的,吊坠上刻着复杂的图腾,有蛇有鹰还有看不懂的符号。“奉族长之命,请你去黑风岭一趟。”
“去干啥?”旁边的狗剩扛着新做的短矛站起来,他胳膊上的绷带还没拆,是上次跟妖兵拼杀时被骨矛划的,“你们巫族不是向来不跟外人打交道吗?”
使者没看狗剩,眼睛一直盯着韩小羽:“上月黑风岭,你用土法破了妖族的‘蚀骨雾’,族长说,你或许有法子对付‘血雾阵’。”
“血雾阵?”编藤筐的王大娘停了手,手里的藤条缠成一团,“是不是吞了西边三个村寨的那个邪阵?听说沾着点雾星子,骨头都能化成水!”
使者点了点头,权杖上的羽毛突然抖了抖,像是活了。“已经死了两百多口人了。族长说,再不想办法,下一个就是我们的部落。”
韩小羽弯腰拎起墙角的工具箱,铁皮箱子“哐当”响了一声,里面装着他改了又改的火罐雷、淬了桐油的绳套,还有几块磨尖的铁片。“走。”他就说了一个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我跟你去!”狗剩把短矛往背上一甩,矛尖闪着亮,“多个人多个照应,我熟水性,黑风岭那边有条暗河,真要是打起来,能绕后路。”
使者没反对,只是转身的时候,斗篷扫过地上的草,那些草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卷了边,枯成了灰黄色。韩小羽眼神动了动,悄悄从工具箱最底层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硫磺和硝石混的粉末——上次对付**雾时剩下的,他总觉得巫族的术法阴沉沉的,得防着点。
往村外走的路上,铃铛声一直跟着,“叮铃、叮铃”,节奏慢得让人心里发紧。柱子追出来,塞给韩小羽一个布包:“婶子刚烙的饼,里头夹了咸菜,路上垫垫。”布包还热乎着,贴着韩小羽的腰,暖烘烘的。
刚出村口,雾里突然窜出几道黑影,是上次被打跑的影豹,眼睛在暗处绿莹莹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村民们都抄起了家伙,韩小羽正要摸火罐雷,却见巫族使者把权杖往地上一拄,影豹像是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怎么扑都往前不了半步,爪子在地上抓出深深的沟。
“这是……”狗剩看得眼睛都直了。
使者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半步。韩小羽趁机甩出三枚火罐雷,“砰砰砰”三声炸响,火光里影豹的惨叫声撕心裂肺。他余光瞥见使者嘴角好像动了动,听见一声很低的嘀咕:“倒是比族里的老顽固懂变通。”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路渐渐难走起来,地上的草越来越少,露出黑褐色的土,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在烂泥里。铃铛声在这种地方听着,更显得疹人。韩小羽注意到,巫族使者走路时脚尖从不沾地,离地面总有半寸的距离,像是踩着看不见的气团,斗篷下面的脚踝处,隐约能看见泛着银光的鳞片。
“你们的术法,”韩小羽突然开口,手里的藤条还在慢悠悠编着绳套,“跟妖族有关?”
使者的脚步顿了一下,铃铛声乱了半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地说:“上古时候,巫族跟妖族本是同源。后来……道不同,就分了家。”
狗剩攥紧了背上的短矛,指节都发白了。韩小羽却只是“嗯”了一声,手里的藤条编得更快了——那是他新琢磨的绳套,用浸过桐油的韧藤编的,绳结是反扣,越拽越紧,专克有鳞甲的东西。
又走了两里地,空气里开始飘着一股铁锈味,越来越浓。使者停下脚步,权杖指向前面的山谷:“到了。前面就是血雾阵,进去后别碰那些红雾,沾到皮肤上,会顺着毛孔往骨头缝里钻。”
韩小羽打开工具箱,从里面翻出几个油纸包,分给使者和狗剩:“这是硫磺和硝石混的石灰粉,遇着雾就撒,能烧散邪气。”
使者接过纸包,指尖刚碰到油纸,纸角突然“呼”地燃起小火苗,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手里的石灰粉。他愣了一下,深褐色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惊讶:“你……懂我们的术法?”
“不懂。”韩小羽点燃火把,火苗“噌”地窜得老高,“但万物怕火,邪祟更怕。”他举着火把往前走,那些弥漫在山谷口的红雾像活物似的,“滋滋”地往后退,让出一条路来。
狗剩赶紧跟上,举着短矛左看右看,嘴里嘀咕:“这雾咋跟活的一样……”
进了谷,红雾更浓了,能见度不到三尺,耳边能听见“咕嘟咕嘟”的声音,像是有啥东西在水里泡着。突然,一阵嘶吼从雾里炸出来,震得人耳朵疼。使者的权杖猛地竖起来,杖头的羽毛全竖了起来,指着左边的一个山洞:“源头在那!是九头蛇!”
韩小羽往山洞里扔了块石头,石头落地的声音刚响,就听见“呼”的一声,一道红雾喷出来,落在旁边的石头上,石头“滋滋”地冒白烟,很快就化了个坑。“它的血雾能化金石。”韩小羽眯起眼,往火把上撒了点石灰粉,火苗瞬间变成了青白色,“狗剩,绕到暗河那边,找机会往洞里灌水,九头蛇怕水。”
“好!”狗剩应声就往右边摸,短矛在手里握得紧紧的。
使者突然念起咒语,不是汉话,音节又快又拗口,像是嘴里含着石子。随着咒语声,他权杖上的羽毛纷纷落下来,化作一把把小飞刀,“嗖嗖”地射向山洞。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飞刀全被弹了回来,掉在地上变成了灰。
“它的鳞甲水火不侵!”使者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族长说过,这蛇是上古异种,普通法子伤不了它!”
韩小羽没慌,举着青白色的火把往洞口凑了凑。红雾被火光逼得退开,他看见九头蛇盘在洞里,九个脑袋对着不同的方向,蛇身粗得像水桶,鳞片在暗处闪着幽光。但就在蛇腹下面,靠近七寸的地方,有一块逆鳞颜色不一样,是浅灰色的,而且没有红雾笼罩。
“就是那儿!”韩小羽拽出狗剩背篓里的短矛,从工具箱里摸出块硫磺石,在矛尖上蹭了蹭,“使者,能不能困住它的身子?”
使者咬了咬牙,权杖往地上重重一顿,低吼一声:“族灵借势!”只见地面突然裂开一道道缝,黑色的藤蔓从缝里钻出来,像蛇一样缠向九头蛇的身子。九头蛇被缠得动弹不得,九个脑袋同时转向韩小羽,喷出浓密的红雾。
“就是现在!”韩小羽把全身力气都运到胳膊上,短矛带着风声飞出去,不偏不倚刺中那块逆鳞。九头蛇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九个脑袋同时耷拉下来,身上的红雾像退潮似的散了,露出山洞深处堆积的白骨,有大有小,看得人心里发寒。
使者看着散成青烟的红雾,手里的权杖“当啷”掉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捡起权杖,对着韩小羽深深鞠了一躬:“多谢。族长说,若是你愿留,巫族的藏书阁任你翻阅,里面有上古传下来的阵法图。”
韩小羽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白骨堆里的一件小衣裳上——那是件打了补丁的童装,布料还是去年村里集市上卖的粗棉布。“不用了。”他转身往外走,火把在雾里晃出一道光,“下次再有妖族作祟,派人送信到青冈山就行。”
使者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摇动权杖,骨铃“叮铃铃”响成一片,清脆又急促。狗剩悄悄问韩小羽:“这是啥意思?”
“像是……送别的礼。”韩小羽也不太确定,但他能感觉到,这铃铛声里没有了来时的沉郁。
往回走的路上,韩小羽从工具箱里拿出个新编的绳套,递给狗剩。绳套是用刚才路上顺手割的响铃藤编的,藤条上还沾着点血雾的粉末,在阳光下泛着银光。“这藤条是巫族那边特有的,能预警邪祟,离着三丈远就会发烫。”
狗剩摸着绳套上的结,突然笑了:“他们肯定没见过,有人能用柴火和石灰,破了他们传了千年的阵。”
韩小羽没说话,只是摸了摸袖袋里的火折子,还热着。风从山谷口吹过来,带着青冈山方向的炊烟味,暖烘烘的。他知道,不管是巫族的秘术,还是妖族的邪法,说到底,都挡不住想好好过日子的心。就像这青冈山的藤条,看着软,编结实了,啥妖魔鬼怪都能挡住。
远远地,已经能看见青冈山的轮廓,晒谷场的老槐树下,好像还能看见李大叔他们编藤筐的影子。铃铛声渐渐远了,被山风卷着,散在雾里。韩小羽加快了脚步,工具箱“哐当哐当”响,像在催着他快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