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雨欲来
青冈山的暮色总比别处沉得快。申时刚过,原本橙红的晚霞就被一股灰黑色的雾气啃噬得只剩残边,像被撕烂的棉絮挂在天上。李老栓蹲在土地庙的门槛上搓引信,桐油混着松香的气味漫在潮湿的空气里,他手里的棉线浸了油,搓起来滑溜溜的,在指间打着旋。
“爷,乌鸦又炸窝了。”十二岁的狗剩抱着一捆干柴跑进来,额头上沾着草屑。他指着村口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枝桠间的黑影正乱成一团,翅膀拍得“哗啦啦”响,像是被什么东西惊了魂。
李老栓抬头眯眼望过去,眉头拧成个疙瘩。他放下引信,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抄起墙角那把磨得发亮的铁钎——这铁钎是他年轻时在矿上捡的,一头被他敲成了尖刃,另一头缠了防滑的布条。“去叫你张婶子,把村西头那几户的孩子都领到地窖里。”他的声音比平时沉了三分,“告诉柱子,让他把崖边那三架投石机推出来,就架在老核桃树下。”
狗剩刚跑出两步,又被他拽住:“把东墙根那筐‘速爆雷’抱过来,就是红布盖着的那筐。”
土地庙的木门“吱呀”一声被风推开,一股带着腥气的冷风灌进来,吹得油灯火苗直打晃。李老栓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木,火星子噼啪跳起来,照亮了墙上贴着的黄纸——那是三年前云游道士留下的符咒,据说能驱邪,此刻边缘已经被烟火熏得发黑。他摸出烟杆,烟叶填了三次才稳住手,火镰擦了五下才点燃。
烟圈在庙里打着转,混着角落里堆着的硫磺味,形成一种古怪的气息。李老栓望着神像前摆着的一排竹筒雷,每个都用红绳捆着,引信长短不一。最前面那排引信只留了三寸,是他特意做的“速爆型”,适合近距离投掷;中间那排缠着艾草,炸开能出烟幕;最后几个裹着煤油布,是对付妖族的“火罐”,也是最后的杀招。
“栓叔!”门外传来柱子的喊声,带着喘,“投石机架好了,就是……就是西边山口的雾不对劲,发黑,还往这边飘。”
李老栓掐灭烟杆,抄起铁钎往火堆里一戳,红热的钎尖烫得空气滋滋响。“走,看看去。”
二、黑雾压境
村口的老槐树下,十几个村民正围着三架投石机忙活。那是用老榆木做的,臂杆被磨得油光发亮,筐里已经装好了最大的坛中雷——坛口用浸了油的布塞着,引信盘成圈放在旁边。看见李老栓过来,大家的动作都慢了半拍,眼里的慌劲藏不住。
“栓叔,你看那雾。”柱子指着西方,声音发紧。
李老栓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后脖颈子猛地一凉。山口的雾气确实在变黑,不是正常的暮色,是那种像被墨汁泡过的黑,还在往村子这边涌,边缘翻滚着,像活物的舌头。更吓人的是那声音,不是风声,是沉重的脚步声,“轰隆、轰隆”,踏得山坳里的回声都在发抖,地面像是被什么东西碾过,脚底下能感觉到轻微的震动。
“是妖族。”张婶子抱着个孩子跑过来,头巾歪在一边,“我娘家那边遭过,就是这动静,黑鳞妖兵,硬得很!”她怀里的孩子吓得直哭,小脸憋得通红。
李老栓没说话,他从腰间解下一个油布包,里面是他画的简易地图,用炭笔圈着村子的地形。“柱子,把投石机摆成三角,左架对山口左侧,右架对右侧,中架瞄准中间那片空地。”他的手指在“老核桃树”的位置敲了敲,“这里地势高,能砸得远。”
“速爆雷呢?”狗剩抱着红布盖着的筐子跑过来,筐里的竹筒雷互相碰撞,发出闷闷的响声。
“分下去,每人三个。”李老栓掂出一个竹筒,掂量着,“记住,等它们过了石桥再扔,引信短,别炸着自己。”他看了眼旁边缩着的几个年轻人,“狗蛋,你带两个人守东墙,那边有豁口;石头,你带三个去西墙,把那几捆柴禾堆在墙根,引信接长点,必要时点火。”
布置完,他走到老槐树后,扒开半掩的地窖门,里面已经挤了十几个孩子,张婶子正用布捂住他们的嘴。“别出声,等外面没动静了再出来。”他低声说,然后把一块刻着“平安”的木牌挂在窖口。
回到投石机旁时,黑雾已经漫过石桥,离村口只剩五十步。雾气里开始露出红点,一双双,密密麻麻,像泼在地上的血。随着雾气散开,妖兵的模样渐渐清晰——两米多高的身子裹在黑鳞里,鳞片像铁甲一样叠着,胳膊比普通人的腿还粗,手里的骨矛有一人高,矛尖闪着绿光,显然淬了毒。它们列成三队,每队百十来个,像黑色的潮水往村子涌,踏过菜地时,绿油油的青苗瞬间就枯了,留下一片焦黑的印子。
“还有三十步!”柱子的声音在发抖。
李老栓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铁钎攥得更紧了。他数着妖兵的数量,一队、两队、三队……不多不少,三百个。三年前云游道士说过,青冈山有此一劫,妖兵三百,需以土法御之。当时只当是胡话,没想到真应验了。
三、速爆雷的锋芒
“二十步!”
“都准备好!”李老栓吼了一声,抄起一个速爆雷。这竹筒比普通的粗一倍,里面塞满了硝石和碎铁片,引信只有三寸长,他用火柴点着,看着火星“滋滋”往上爬,等烧到一半时猛地扔了出去。
“扔!”
村民们跟着扔出手里的速爆雷,三十多个竹筒在空中划出弧线,坠向妖兵队伍。妖兵显然没见过这东西,有的还用骨矛去拨,就在这时,引信烧到了头。
“轰隆!轰隆!”
连续的爆炸声震得人耳朵嗡嗡响,最前面的妖兵被炸得东倒西歪,黑鳞碎片混着墨绿色的血飞溅,有的断了胳膊,有的被铁片钉在地上,发出嗬嗬的怪响。前排的妖兵倒了一片,后面的被挡住,队形顿时乱了。
“好!”柱子忍不住喊了一声,手里的投石机已经架好了,他抓过一个坛中雷,引信缠在手上。
李老栓却皱着眉:“别高兴太早,它们皮硬。”话音刚落,就见倒地的妖兵里,有几个挣扎着爬了起来,断了的胳膊还在地上抽搐,剩下的一只手攥着骨矛,依旧往前冲。
黑雾里的红点又开始移动,这次更密集了。妖兵似乎被激怒了,嘶吼着加快速度,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前冲,骨矛在暮色里划出一道道绿光,像毒蛇的信子。
“烟幕雷!”李老栓喊着,摸出中间那排缠着艾草的竹筒。这种雷的引信长些,他点着后没立刻扔,等了两秒才出手。
二十多个烟幕雷在妖兵中间炸开,黄白色的烟雾裹着刺鼻的硫磺味腾起,瞬间把妖兵裹了进去。这烟雾是李老栓特意配的,硫磺掺了艾草,对妖族的眼睛刺激极大。果然,烟雾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嘶吼,妖兵的动作慢了下来,有的用爪子揉眼睛,有的原地打转,队形彻底散了。
“投石机!”李老栓对着柱子挥手。
柱子早等着这句,他猛地松开投石机的扳机,臂杆“啪”地弹起,筐里的坛中雷带着呼啸飞出去,落在妖兵最密集的烟雾里。“轰——”比刚才的竹筒雷响十倍,烟雾被炸开一个缺口,露出里面被炸烂的妖兵尸体,墨绿色的血把地面染得又黏又滑。
“再放!”
另外两架投石机也相继发射,坛中雷在黑雾里炸开,每一次爆炸都能掀翻一片妖兵。但妖兵实在太多了,缺口很快又被后面的补上,它们像不怕死似的往前冲,已经快到村口的老槐树了。
四、火罐与铜喇叭
“东墙告急!”狗蛋的喊声从东边传来,带着哭腔,“它们从豁口钻进来了!”
李老栓心里一沉,东墙那段是去年山洪冲的豁口,还没来得及补,只用柴禾堆挡着。他咬咬牙,对柱子喊:“你盯着投石机,我去东墙!”
他抄起两个火罐雷,往火里一燎,引信立刻燃起明火,然后往东墙跑。刚转过拐角,就看见三个妖兵已经跳进了豁口,正用骨矛戳着地上的柴禾堆,其中一个的爪子已经搭上了一个孩子的衣襟——那孩子不知什么时候从地窖里跑了出来,吓得直哆嗦。
李老栓眼睛红了,把手里的火罐雷猛地扔过去。火罐在妖兵脚边炸开,煤油布裹着火星四散,瞬间燃起大火。妖兵最怕火,被烧得嗷嗷叫,在地上打滚,黑鳞遇火发出“滋滋”的响声,冒出刺鼻的黑烟。
“愣着干啥!带孩子去地窖!”李老栓对着吓傻的狗蛋吼道,自己则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劈头砸向另一个想从豁口钻进来的妖兵。木棍断成两截,妖兵的鳞甲却只留下一道白印。
妖兵被激怒了,骨矛横扫过来,李老栓赶紧躲闪,还是被扫到了胳膊,顿时一阵剧痛,像是骨头碎了。他忍着疼,往回退,手里只剩下最后一个火罐雷。
就在这时,一阵破锣似的响声突然从村口传来,又尖又亮,在雾气里撞出回声。是狗剩!那小子举着个锈迹斑斑的铜喇叭,正使劲吹呢——那喇叭是前几天在废驿站捡的,谁也没当回事,没想到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奇怪的是,听见喇叭声,妖兵的动作明显慢了,有的甚至停下脚步,抬头往天上看,像是被这陌生的声音唬住了。李老栓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对着狗剩喊:“使劲吹!别停!”
他趁机点燃最后一个火罐雷,扔向豁口,然后抄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砸向一个妖兵的眼睛——那里是它们的弱点,没长鳞甲。妖兵惨叫一声,捂着眼睛后退,正好撞在赶来支援的柱子怀里,柱子一铁钎戳进它的喉咙,墨绿色的血喷了柱子一身。
“村口的妖兵退了!”石头从西墙跑过来,兴奋地喊,“投石机砸中了它们的头目!”
李老栓抬头望去,黑雾确实在往后缩,妖兵们像是被什么惊了,踩着满地的尸体往山口退,有的还在回头看,像是怕那破喇叭声追上来。投石机还在发射,坛中雷在黑雾里炸开一朵朵火光,像是在送客。
五、余烬与新柴
直到黑雾彻底退出山口,天边露出一弯月牙,李老栓才瘫坐在地上,胳膊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血已经浸透了布条。他看着满地的黑鳞和断矛,还有那些没炸响的竹筒雷,突然笑了,笑得咳嗽起来。
狗剩举着铜喇叭跑过来,脸憋得通红,喇叭口还沾着他的唾沫。“爷,这喇叭真管用!”
“是咱的雷管用。”李老栓接过喇叭,吹了一下,声音还是那么破,“妖兵怕火,也怕没听过的动静,这叫出其不意。”
柱子走过来,手里拎着个断了的骨矛,矛尖的绿光已经暗了。“清点过了,伤了五个,没死人。就是东墙那豁口得赶紧补上。”
“明天就补。”李老栓站起身,往土地庙走,“再烧五十斤硫磺,把剩下的竹筒都装满。”他顿了顿,看了眼山口的方向,“它们今天退了,保不齐明天还来。”
回到土地庙,油灯还亮着,墙上的符咒被震掉了一半。李老栓捡起地上的引信,重新坐下搓起来,桐油的气味混着血腥味,在庙里弥漫。狗剩蹲在他旁边,学着他的样子搓,小手笨笨的,引信在指间打了个结。
“爷,妖兵还会来吗?”
“说不准。”李老栓把搓好的引信缠在竹筒上,“但咱不怕。它们有三百,咱有投石机,有竹筒雷,还有你那破喇叭。”他摸了摸狗剩的头,“记住,只要咱手里有家伙,心齐,啥妖魔鬼怪都不怕。”
窗外,老槐树上的乌鸦已经落回枝桠,偶尔叫一声,声音不再慌乱。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那些捆着红绳的竹筒雷上,像是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银边。李老栓拿起一个火罐雷,放在油灯旁烤着引信,火星子“滋滋”地跳,像极了希望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