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浓墨的粗布,从断魂谷的崖顶垂下来,一点点罩住青灰色的岩壁。韩小羽靠在西侧崖壁凿出的石龛里,左臂搭在膝盖上,粗布衫的袖子被血浸得发黑,粘稠的汁液顺着袖口滴在脚下的碎石上,洇出一朵朵暗褐色的花,像极了谷里有毒的“血见愁”花瓣。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试图抬臂去够石龛顶上的草药篓。那篓里是李婶晒的止血草,早上他特意放在那里,想着疼得厉害时能嚼几片压一压。可胳膊刚动了半寸,肩膀就传来钻心的疼,像有把生锈的铁钳正往死里拧骨头,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差点从石龛上栽下去。
这伤是昨天跟裂山豹周旋时留下的。那畜生带着十来个妖兵冲东崖的防线,他举着液压剪去剪豹爪,没成想那豹子狡猾,突然甩起尾巴,带着股腥风扫过来。当时只觉肩膀发麻,像被石头砸中,他咬着牙把液压剪插进豹子的后腿,看着妖兵拖着受伤的豹子退了,才敢松口气。没承想夜里疼得厉害,今早醒来,整条胳膊肿得像块发面馒头,连手指都弯不利索。
“别动。”李婶的声音从石梯那头传来,带着点嗔怪。她端着个陶碗,碗沿沾着草药渣,一步一步踩着石梯往下走,裙摆扫过梯边的野草,发出“沙沙”的响。“张叔早就算准你会硬撑,让我把药熬好了送来。他说你这是骨裂,得养着,乱动小心错位,到时候成了废胳膊,看你还咋挥剑。”
她蹲下身,把陶碗放在石龛前的平地上,小心翼翼地解开韩小羽的袖口。粗布早已和凝结的血痂黏在一起,稍微一动,韩小羽就疼得抽冷气。李婶赶紧停手,从陶碗旁拿起个小竹筒,倒出些温水,用布角沾湿了,一点点往布和皮肉黏连的地方擦。她的动作轻得像在拂去花瓣上的露珠,“昨天就见你胳膊不对劲,举液压剪时肩膀歪了一下,问你还说没事。现在知道疼了?我看你就是欠揍。”
韩小羽咬着牙没吭声,额头上的冷汗却顺着眉骨往下淌,滴在李婶手背上。她的手很粗糙,指腹带着常年搓洗衣物、劈柴留下的厚茧,指节还有道没长好的疤——那是上次给妖兵设陷阱时,被木刺扎的。可此刻这双手却稳得很,擦到最黏的地方,她停了停,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块猪油,用指尖刮了点,抹在布上:“这样滑溜些,别扯着肉。”
布终于被剥了下来,露出的伤口触目惊心。青紫色的淤血肿得老高,像在肩膀上顶了个紫茄子,中间有道深可见骨的爪痕,结着黑紫色的痂,边缘还泛着发炎的红肿,往外渗着淡黄色的脓水。李婶倒吸一口凉气,眼圈瞬间红了,却赶紧别过头,从陶碗里舀出药膏。那药膏是用清心草、接骨木和野蜂蜜调的,绿得发黏,还缠着些没捣碎的草渣,闻着一股苦腥气。
“忍着点。”她用指尖蘸着药膏往伤口上涂,刚碰到皮肤,韩小羽就浑身一哆嗦,指节攥得发白,石龛壁被他抠出几道白痕。药膏里大概掺了某种烈性草药,疼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却又奇异地带着股清凉,从伤口往骨头缝里钻,像把冰锥扎进滚水里,那冰火交织的劲头像要把人从中间劈开。
“张叔说这伤得换三次药。”李婶一边涂一边说,声音里带着点颤,“第一次最疼,得把脓水逼出来,后面就好了。你这孩子,从小就犟,上次在西坡被毒蛇咬了脚踝,也是硬撑着巡完岗才说,脚脖子肿得跟面袋似的,差点没救回来。要不是张叔认得那蛇毒,你早……”
“早成谷里的肥料了。”韩小羽扯了扯嘴角想笑,却不小心扯动了伤口,疼得闷哼一声。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现在谷里……咋样了?妖兵没再来吧?”
“阿石带着后生们在加固东边的石墙,用的是你上次炸蛇妖时崩下来的青石,一块块砌得齐整,他说比城里的城墙还结实。”李婶把最后一点药膏涂完,取过旁边干净的麻布,一圈圈往他胳膊上缠。她缠得松紧正好,既不会勒得疼,又能压住渗血,“赵猛在清点箭支,说要给箭头淬点蛇毒——就是上次你炸伤的那条大青蛇的毒,省得妖兵挨了箭还跟没事人似的往前冲。”她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往韩小羽嘴里塞了块野枣干,“甜的,压点苦气。”
枣干的甜味刚在舌尖散开,石梯上就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像有人在上面跳。张叔拄着根新削的木杖下来了,杖头还带着新鲜的木屑,显然是刚砍的。他手里拎着个粗布包,走到石龛前打开,里面是几块烤得焦黄的玉米饼,上面还撒着芝麻,旁边还有个小陶罐,飘出草药的清香。
“让我看看。”张叔凑过来,浑浊的眼睛在伤口上仔细扫了扫,又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按了按肿处。韩小羽疼得差点跳起来,牙都快咬碎了,他却“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还好,没伤到筋络,就是淤血积在骨头缝里,得揉开。不然等肿消了,胳膊得弯着,往后想挥剑都难。”他从布包里掏出个陶瓶,倒出些暗红色的药油,“这是用穿山龙和红花泡的,泡了三年,活血化瘀最管用。就是得用力揉,你忍着点。”
说着就往掌心倒了些药油,双手使劲搓了搓,直到掌心发烫,才猛地按在韩小羽的肩膀上。这一下比涂药膏时疼十倍,韩小羽感觉肩膀像被巨石碾过,骨头缝里都在尖叫,疼得他浑身发抖,冷汗顺着脖子往下流,浸湿了胸前的衣襟。他死死咬住牙关,咬得腮帮子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却硬是没掉——从十二岁跟着张叔守谷,他就没在人前掉过泪,哪怕上次被妖兵的长矛刺穿大腿,也是咬着根木棍挺过来的。
“忍着点,这淤血压在骨头上,不揉开要落病根的。”张叔的手劲真大,像带着股开山裂石的狠劲,每揉一下,韩小羽的胳膊就抽搐一下。老人边揉边说:“当年我在边关,见过个小兵,胳膊被马蜂蛰了一下,没当回事,以为挺挺就过去了。结果第二天肿得跟冬瓜似的,最后毒气攻心,只能截肢。你这伤看着是外伤,里面的淤血要是化不开,比马蜂蛰厉害十倍。”
“张叔……您就不能说点吉利的?”韩小羽喘着气说,声音都带了哭腔,却逗得旁边的李婶“噗嗤”笑出了声。
“就得吓吓你,不然你总当自己是铁打的。”张叔松了手,拿起块玉米饼递过来,“趁热吃,李婶烤的,放了芝麻,香得很。”又把小陶罐的盖子打开,里面是褐色的药汤,“这是解蛇毒的,你昨天跟裂山豹缠斗时,被它的口水溅到伤口了。那畜生嘴里有毒,沾着就发炎,快喝了。”
韩小羽咬了口玉米饼,芝麻的香混着饼的焦香,刚咽下去,就被递过来的药汤呛得咳嗽起来。药汤苦得像黄连,还带着股土腥味,咳得他肩膀又是一阵疼,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李婶赶紧给他拍背,张叔在一旁慢悠悠地说:“良药苦口,当年我中了蛮族的毒箭,就是靠这药汤吊回来的命。你这算啥,比我那会儿好多了。”
正说着,石梯上又跑下来个人,是阿石。他手里举着个野果,红通通的像小灯笼,老远就喊:“韩哥!你看我摘着啥了?胭脂果!李婶说这果子吃了能补血!”他跑到石龛前,看见韩小羽肩膀上的伤,脸上的笑一下子没了,眼睛瞪得溜圆,“咋肿成这样?裂山豹也太狠了!等我胳膊好了,非剥了它的皮不可!”
“没事。”韩小羽接过胭脂果,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流进喉咙,稍微压下了药汤的苦味,“石墙砌得咋样了?够不够结实?”
“快好了!赵猛哥说,砌完了再抹层泥浆,混上碎麻,妖兵的撞木都撞不开!”阿石蹲在旁边,掰着手指头数,“我还在墙根埋了些竹刺,是用最硬的‘铁竹’削的,尖尖的,他们要是想挖洞,准扎得嗷嗷叫。对了,我还在石墙后面堆了些石头,等妖兵靠近了,就推下去砸他们!”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韩小羽耳边,“我偷偷藏了个好东西给你。”
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来,是块用油煎的野猪肉,金黄油亮,还冒着热气,油星子顺着油纸往下滴。“李婶不让多吃油腻的,说不利于伤口愈合,我偷偷给你留的,快吃!补补力气!”
韩小羽心里一热,刚要接,就听见石梯上传来李婶的声音:“阿石!你偷拿的肉呢?我就知道你藏不住!”阿石吓得一哆嗦,把肉往韩小羽手里一塞,转身就往石梯上跑,边跑边喊:“李婶我错了!我这就去巡逻!保证把妖兵的影子都看住!”
看着阿石窜上石梯的背影,韩小羽咬了口野猪肉,油香混着肉香在嘴里散开,竟比任何补品都管用。张叔和李婶相视而笑,李婶走过来,往他另一只没受伤的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干净的布条和药膏,明天换药时用。我再去给你熬点米汤,光吃干的不行,得喝点稀的养养胃。”
张叔也站起身,木杖往地上一顿:“我去看看赵猛的箭淬得咋样,别弄巧成拙,到时候把自己人伤了。你在这儿好好歇着,不许乱动,听见没?要是敢偷偷跑去看石墙,我就让李婶不给你吃玉米饼。”
石龛里又只剩韩小羽一人。他靠在石壁上,看着手里啃了一半的胭脂果,果肉红得像血,突然想起昨天跟裂山豹缠斗的情景——那畜生从崖上扑下来时,他其实可以往旁边躲,可身后就是阿石他们刚收的草药垛,要是被豹子压了,整个冬天治伤的药就没了。他当时想都没想,举着液压剪就迎了上去,哪怕知道那一下可能会被豹爪撕碎肩膀。
胳膊还在隐隐作痛,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骨头,但心里却踏实得很。他知道,这伤疼得值。断魂谷的石头记着,清泉记着,谷里的每个人都记着——记着他没让妖兵前进一步,记着这道伤口里藏着的,是守住家园的决心。
夜色渐深,崖壁上的风带着凉意,吹得石龛外的野草“沙沙”响。韩小羽把没吃完的野猪肉小心地包好,藏进石龛的缝隙里,打算明天给阿石——那孩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天天跟着搬石头、设陷阱,早就该补补了。他闭上眼睛,听着谷里传来的动静——远处有夯土的号子声,是后生们在给石墙夯土,“嘿哟嘿哟”的,透着股劲儿;近处有柴火的噼啪声,是李婶在熬米汤,偶尔还能听见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还有赵猛教后生们射箭的吆喝声,中气十足,“拉满!瞄准了再放!”
这些声音像层暖被,盖在他身上,比任何伤药都管用。他知道,等明天换药时,伤口或许还会疼,或许还会肿,但只要这些声音还在,只要身边的人还在,这伤就一定能好,就像断魂谷的每一次创伤,无论是被妖兵践踏的土地,还是被战火熏黑的岩壁,最终都会在春天里长出新的草木,开出新的花。
他抬手摸了摸肩膀上的麻布,虽然疼,却觉得浑身有力气。明天,他还要靠着这只胳膊,给阿石讲怎么用液压剪最省力,哪里是妖兵铁甲最薄的地方;给赵猛递淬毒的箭头,告诉他哪种角度射出去最深;给张叔递新削的木杖,听他讲当年在边关的故事。只要人在,伤就不算啥。
月光从石龛顶上的缝隙照进来,落在伤口的麻布上,像撒了层银粉。韩小羽舔了舔嘴角的野猪肉油,慢慢闭上眼。梦里,他好像看见石墙上的泥浆干了,竹刺在月光下闪着光,裂山豹夹着尾巴逃了,妖兵的影子都没了。他举着完好的胳膊,和阿石他们一起,在谷里种满了胭脂果,红得像片火海,把整个断魂谷都映得暖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