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窗外勐拱镇零星的光点在潮湿的雾气中晕染成模糊的光斑。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两张床上传来的、刻意放缓的呼吸声。污浊的空气凝滞不动,混杂着灰尘、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隔壁的劣质烟草气息。
姜晚(姜糖)侧躺在坚硬的床板上,背对着陆铮的方向,身体僵硬得如同石板。她闭着眼睛,但眼睫却在黑暗中细微地颤动着。感知场被压缩到极限,只勉强笼罩着自身,像一层薄而脆弱的壳。掌心的印记在紧握的拳心里微微发烫,提醒着她白天那惊心动魄的一瞥和此刻如影随形的危机感。
陆铮就躺在另一张床上,距离不过两三米。他的呼吸均匀绵长,听起来像是已经睡熟。但姜糖知道,这不过是表象。她甚至能“感觉”到,他那看似放松的躯壳下,那股凝练而锐利的能量场,如同黑暗中潜伏的猎食者,并未真正休眠,反而将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无声地笼罩着整个房间,包括……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般难熬。白天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回——他转身时那冰冷审视的眼神,目光落在她手上的瞬间,还有那句听不出情绪的“少碰”。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黑暗中悄然滋生。他此刻的沉默,比任何质询都更让人心悸。
他到底看到了多少?猜到了多少?在等什么?等她自己露出马脚?还是在盘算着什么?
各种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精神上的压力和身体保持僵硬姿势带来的酸痛,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一道视线。
不是通过感知场“感觉”到的能量波动,而是更直接的、属于人类直觉的、被注视的毛骨悚然感。
陆铮在看她。
虽然隔着黑暗,虽然她背对着他,但她无比确信,他那双在昏暗中依旧锐利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背上,或者说,落在她紧握的、藏在薄被下的右手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冰冷的探究和不容错辨的审视,穿透黑暗,穿透薄被,仿佛要灼穿她的皮肤,看清她掌心下隐藏的秘密。
一股混杂着恐惧、恼怒和破罐子破摔的邪火,猛地窜上姜糖的心头。
躲?还能躲到哪里去?解释?拿什么解释?继续扮演那个瑟瑟发抖的“姜晚”?在他这种洞察力面前,过度的柔弱本身就是一种破绽!
星际舰队里摸爬滚打三百多年养成的、属于指挥官姜糖的悍勇和锐气,在这一刻,在被逼到角落的极端压力下,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出一小簇灼热的岩浆。
几乎是未经思考的,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立刻转身,而是先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将胸腔里翻腾的惊怒强行压下去,转化为一种冷冽的、带着锋芒的镇定。
然后,她动了。
不是惊慌失措地翻身,也不是继续装睡。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意彰显的、不耐烦的意味,将一直面朝墙壁的身体,转了过来,变成了平躺的姿势。
动作幅度不大,却打破了房间里维持了许久的、死水般的沉寂。
她的脸转向了陆铮的方向,眼睛在黑暗中准确地对上了他那双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隐约可见幽深轮廓的眼眸。
四目相对。
没有怯懦,没有依赖,没有属于“姜晚”的任何柔软情绪。
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湖面下,是隐隐燃烧的、不容侵犯的冷火。
她看着他,清晰无误地,用眼神传达出三个字——
看、什、么、看。
没有声音,却比任何呵斥都更有力。那眼神里,有被惊扰的不悦,有被打量的恼怒,还有一种近乎挑衅的、“我就这样,你能怎样”的强硬。
这不是“姜晚”该有的眼神。这是一个褪去了所有伪装,露出了内里坚硬核心的、陌生的眼神。
黑暗放大了这无声交锋的张力。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连窗外隐约的虫鸣都似乎消失了。
陆铮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直接、甚至堪称“粗暴”的反应。他平躺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掠过一丝愕然,随即被更深的探究和警惕所取代。他没有移开目光,反而迎着她的视线,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如同两把试图剖开迷雾的刀。
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无声地对视着,谁也没有先移开视线,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彼此间那紧绷到极致的气场,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声碰撞、挤压。
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
最终,是姜糖先有了动作。她极其冷淡地、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懒得跟你计较”的意味,重新闭上了眼睛,甚至还刻意调整了一下睡姿,发出一点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将薄被拉高了些,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仿佛刚才那锐利如刀的一瞥,只是他的一场幻觉,或者,只是“姜晚”被吵醒后一次带着起床气的任性。
她重新恢复了面朝天花板的平躺姿势,呼吸也重新调整得平稳悠长,仿佛瞬间又睡了过去。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刚才那一眼,是她情急之下的冒险,是悍勇,也是赌博。她在赌陆铮的“不确定”,赌他无法将这样一个强硬、甚至带着攻击性的眼神,与白天那个怯懦依赖的“姜晚”完全联系起来,赌这会让他更加困惑,而不是更确信。
房间里重归死寂。
陆铮没有再“看”过来。
但那种被无形锁定的、沉重的压迫感,并未完全消失。他只是将审视,从目光,转向了更深的、无声的观察。
姜糖维持着平躺的姿势,一动不动。意识深处,阿尔法罕见地没有发出任何分析或警报,似乎也在评估刚才那瞬间交锋带来的、无法用数据完全量化的变数。
【天灾倒计时:剩余17天18小时11分。】
时间在紧绷的寂静中悄然滑过。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姜糖以为这场无声的对峙会持续到天明时,陆铮那边,传来了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只是无意识发出的轻哼。
随即,是他翻身的细微响动,面朝了墙壁。
那笼罩在房间里的、如有实质的审视压力,似乎也随之消散了大半。
姜糖依旧没有动,闭着眼睛,只有紧握的拳头,在薄被下,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印痕,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但也让她混乱的思绪重新变得清晰。
危机……暂时又度过了一次。
但伪装,已经出现了裂痕。陆铮的怀疑,绝不会因为这一眼而打消,只会变得更加复杂和深沉。
她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必须更快地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必须更快地……在这片混乱之地,掌握更多的主动。
带刺的玫瑰,在黑暗中,不仅露出了尖刺,还让窥伺者,瞥见了那尖刺之下,截然不同的、更加危险的本质。
夜,还很长。而明天,或许将是更加关键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