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如同一位羞怯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撩开夜幕的轻纱,将微弱而清冷的光线洒向饱经蹂躏的临潼驿。火光早已熄灭,只余下断壁残垣和尚未散尽的青烟,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惨烈的厮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焦糊味与冬日清晨特有的凛冽寒意,形成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氛围。
驿站院落内,景象更是触目惊心。王府亲卫和影杀刺客的尸体交错枕藉,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冻土,凝结成一片片冰碴与污秽混合的泥泞。受伤的亲卫们靠着墙壁或同伴的搀扶,低声呻吟着,随行的医官正带着两个学徒,紧张地进行着清创、包扎,药物短缺,只能优先处理重伤者。疲惫、悲伤、以及劫后余生的庆幸,交织在每一张沾满血污和烟尘的脸上。
陈山左臂的伤口已被粗略包扎,但依旧有血迹渗出。他强撑着精神,指挥着还能行动的亲卫清理战场,收敛同伴的遗体,同时将那些影杀刺客的尸体拖到一旁,仔细搜查,希望能找到一些表明身份的线索。然而,这些影杀显然是专业的死士,身上除了淬毒的兵刃和特制的弩箭,再无任何能证明来历的物品,连衣物都是最普通的黑色劲装,毫无特征可言。
礼部的官员们此刻才敢战战兢兢地从各自的房间里探出头来,看到院中的惨状,个个面无人色,有几个甚至当场呕吐起来。他们围住礼部那位主事,七嘴八舌地要求立刻返回长安,声称这趟差事太过凶险,绝非他们这些文弱书生所能承受。
萧北辰没有理会那些官员的聒噪。他独自站在驿站门口,望着官道上那两行清晰延伸向北方的车辙印——那是英国公张辅的队伍留下的。张辅持节钺,率三千禁军精锐,浩浩荡荡,目标明确,直奔北境权力核心而去。而他,却还滞留在这残破的驿站,身边是伤亡惨重的护卫和一群惶惶不可终日的文官。
形势,比他预想的还要严峻。影杀的袭击,不仅是为了取他性命,更是一种警告,或者说,是太子一系对他离开长安掌控后,迫不及待的武力清除。英国公的先期抵达,则会迅速接管北境的军政大权,彻底堵死他借助家族影响力整合力量的任何可能。
时间,变得前所未有的紧迫。他必须赶在英国公彻底掌控北境局面之前,抵达雁门关,并且……不能仅仅是以一个扶灵孝子的身份。
他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忙碌而悲伤的亲卫们,最后落在正向自己走来的陈山身上。
“伤亡如何?”萧北辰问道,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陈山脸上掠过一丝痛楚,沉声道:“回世子,阵亡三十七人,重伤十一人,轻伤二十三人……能继续护卫灵柩北上的,不足四十人。”这个数字,让他的心在滴血。这些都是王府最忠诚、最精锐的子弟兵。
萧北辰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阵亡的弟兄,就地妥善安葬,立碑标记,待日后……再行迁葬。重伤者,由礼部官员负责,即刻护送返回长安,交由王府妥善医治。轻伤者,若愿继续北上,可随行。”
“是!”陈山领命,犹豫了一下,又道,“世子,礼部那些官员……闹着要回去,您看?”
“让他们走。”萧北辰语气淡漠,“留下必要的仪仗物品和文书,他们愿意回去,就随他们。少了他们,队伍反而更轻便。”
陈山有些意外,但没有多问,立刻去安排。
处理完这些,萧北辰对陈山低声道:“陈叔,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驿站内唯一还算完好的、原本属于驿丞的值守房。房间狭小,陈设简陋,只有一桌两椅。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嘈杂与血腥气。萧北辰从怀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只有拇指大小的黑色铁牌,上面刻着一个极其细微的北斗七星图案。他将铁牌放在桌上,手指在七星的天枢星位置轻轻按了三下。
片刻之后,房间角落的阴影处,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一道模糊的身影悄然浮现,正是“影”。他依旧是那身便于隐匿的装束,只是身上似乎也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显然昨夜他也并未完全置身事外。
“世子。”“影”躬身行礼。
“昨夜情况,你都看到了。”萧北辰开门见山。
“是。影杀出动二十七人,被世子与亲卫格杀十九人,重伤俘获一人,其余溃逃。俘获者已服毒自尽,未留下活口。对方行事狠辣果决,是专业的死士组织。”“影”简洁地汇报。
“英国公的队伍,现在到何处了?”萧北辰又问。
“根据前方‘眼睛’回报,英国公日夜兼程,已过风陵渡,预计比我们至少快五到七日抵达饮马河大营。他持陛下节钺,又有三千禁军护卫,北境各方势力,包括韩承志将军,恐怕都不得不听从号令。”
萧北辰点了点头,这些都在预料之中。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正在收敛同伴尸体的亲卫,缓缓道:“时间不多了。我们不能再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了。”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陈山和“影”:“我们必须分头行动。”
陈山和“影”同时抬起头,看向他。
“陈叔,”萧北辰对陈山道,“你带领剩下的亲卫,以及必要的仪仗,护送灵车,继续沿着官道,大张旗鼓地向北行进。速度不必快,但要确保声势,让所有人都知道,镇北王府的灵柩,正在北上归葬。”
陈山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萧北辰的意思:“世子,您是要……明修栈道?”
“不错。”萧北辰目光深沉,“我就是那‘栈道’。所有人的目光都会集中在这支扶灵队伍上,无论是太子的人,英国公的人,还是其他各方势力。他们会盯着我,试探我,甚至……再次袭击我。而这,正是我们需要的。”
他看向“影”:“‘影’,你立刻挑选五名最精锐、最擅长潜伏与刺杀的暗辰卫,随我秘密离开。我们轻装简从,绕过所有城镇关隘,走小路,穿山越岭,以最快的速度,直插北境!我们要在英国公彻底掌控局面之前,赶到饮马河,赶到狼牙谷!我们要亲眼去看,亲自去查!”
“暗度陈仓……”“影”低声重复了一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敬佩。世子这是要以自身为饵,吸引所有明枪暗箭,为真正的行动创造机会和时间!
“可是世子!”陈山急了,“这太危险了!您孤身潜入北境,身边只带五六人,万一……”
“没有万一。”萧北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这是唯一的机会。留在队伍里,我们只会被慢慢耗死,或者被英国公彻底架空。只有出其不意,才能抢得一线生机。况且……”他顿了顿,左眼深处似乎有星辉一闪而逝,“经历了昨夜,你觉得,我还是那个需要被严密保护在羽翼下的雏鸟吗?”
陈山看着萧北辰那坚定而自信的眼神,想到昨夜他如同杀神般的身影,到嘴边劝阻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知道,世子已经做出了决定,而且,这个决定很可能是目前形势下最正确、最大胆的选择。
“属下……明白了!”陈山重重抱拳,“属下必定守好灵车,吸引所有注意,绝不让世子失望!”
“影”也躬身道:“属下立刻去挑选人手,准备路线与物资,确保万无一失。”
“好。”萧北辰点了点头,“记住,陈叔,路上若遇袭击,以保全自身和灵车为首要,不必死战。必要时,可放缓速度,甚至……做出我仍在车中的假象。”
“属下明白!”陈山肃然道。
“影,我们一个时辰后出发。”萧北辰最后吩咐道。
“是!”
“影”的身影再次融入阴影,悄无声息地离去。陈山也深深看了萧北辰一眼,转身出去安排后续事宜。
值守房内,只剩下萧北辰一人。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枚黑色铁牌,摩挲着上面冰冷的七星纹路。分道扬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是一步险棋,一步将自身置于最危险境地,却也可能是打破僵局的唯一妙手。
他将铁牌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坚硬的触感。祖父,父亲,你们在天之灵,请保佑北辰,此行必揭开真相,重整山河,以慰你们在天之灵!
一个时辰后,天色已然大亮,只是依旧阴沉。
临潼驿外,队伍已经重新整顿完毕。阵亡的亲卫已被安葬在驿站旁的山坡上,竖起了一块简单的木牌;重伤员和那些坚持要返回长安的礼部官员,乘坐着几辆临时征用的马车,在一小队亲卫的护送下,踏上了南归之路;而剩下的不足四十名亲卫,则护卫着两辆玄色灵车,重新踏上了北上的官道,旗帜招展,仪仗虽略显残破,却依旧带着一股悲壮的气势。
而在驿站后方,一条荒废多年的樵采小径入口处,萧北辰已经换上了一身普通的灰色棉袍,做行商打扮,脸上也做了简单的伪装,掩盖了那份过于出众的容貌与气质。“影”如同最忠诚的影子,站在他身后,另外五名同样经过伪装的暗辰卫,则牵着一匹驮着必要物资的健骡,如同石雕般肃立在旁。这五人,是“影”从暗辰卫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代号分别为“巽风”、“离火”、“艮山”、“坎水”、“兑泽”,各有所长,是潜伏、刺杀、侦察、爆破、医术等方面的顶尖好手。
萧北辰最后看了一眼官道上那支渐行渐远的扶灵队伍,目光复杂,随即变得无比坚定。
他翻身上了一匹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黄骠马,对“影”等人低声道:“我们走。”
七人一骡,悄无声息地转入荒径,很快便消失在枯木与乱石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官道与荒径,一明一暗,承载着同一个目标,向着那片风雪弥漫、杀机四伏的北境,义无反顾地前行。分道扬镳,只为最终的殊途同归。而真正的风暴,此刻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