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天幕低垂着,仿佛一块被无形巨手压弯、随时会崩裂坠落的巨大铅板,沉沉地笼罩着无边无际的荒原。风是这里唯一永恒的存在,它卷起细碎如刀锋的沙砾和刺骨的尘灰,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尖锐呼啸,狠狠刮过周琛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他下意识地裹紧身上那件早已辨不出原色的破旧风衣,粗粝的布料摩擦着脖颈,带来一点聊胜于无的慰藉。背上那个磨损严重的帆布背包里,一件东西正隔着厚实的帆布,隐隐透出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幽蓝光芒,如同冰冷深海中的萤火,一下,又一下,稳定地搏动——位面罗盘。它像一颗植入他命运的冰冷心脏,每一次微光闪烁,都无声地提醒着他:踏错一步,便是深渊。
脚下是死寂的广袤荒原。目光所及,只有令人绝望的灰。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大地,灰蒙蒙的残骸。扭曲断裂的车辆骨架如同巨兽腐朽的骨骸,半埋在同样灰暗的冻土之中,间或露出尖锐狰狞的棱角。被风蚀得千疮百孔的混凝土碎块散落各处。每一步落下,都必须极其谨慎,脚下的冻土看似坚实,却布满了无数肉眼难辨的龟裂缝隙,像大地无声张开的贪婪嘴巴。更危险的是那些被尘土半掩的金属残骸碎片,其锋利的边缘足以轻易割裂最坚韧的靴底,刺穿脚掌。每一次落脚,都伴随着脚下尘土“噗”地一声飞扬,在死寂中制造出令人心悸的噪音。在这片末世废土上,任何不必要的声音,都可能是敲响自己丧钟的序曲。
周琛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土、铁锈和某种难以名状衰败气息的冰冷空气,肺部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他抬眼,望向地平线上那片轮廓模糊、如同巨兽匍匐的阴影——废弃工厂群。风中除了单调的呜咽,似乎还夹杂着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金属摩擦声,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垂死挣扎。他伸手探入背包,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金属圆盘。将它小心地取出托在掌心,三道纤细的幽蓝色荧光刻度线,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姿态,在盘面上无声地旋转、校准,最终稳稳地指向那片阴森的工厂群深处。那光芒冰冷而恒定,如同宇宙深处的凝视。周琛的眉头拧紧,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罗盘边缘冰冷的金属刻痕。水源?食物?亦或是……通向某个未知位面的裂口?抑或仅仅是……死亡本身?罗盘只指示方向,从不许诺生机。
踏入工厂群的范围,空气骤然变得更加滞重粘稠。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猛地钻进鼻腔——浓烈的、带着甜腥气的腐肉恶臭,混杂着刺鼻的化学溶剂挥发后的余味,还有金属氧化后的铁锈腥气。这令人作呕的气息,顺着破碎厂房的每一个缝隙,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肺腑深处,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扎刺。周琛立刻矮下身,动作迅捷如狸猫,背脊紧贴着一面布满龟裂纹路、曾经刷着斑驳绿漆的冰冷水泥墙。他屏住呼吸,调动起全身的感官,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细微的扰动——脚下碎石被风吹动的窸窣滚动,远处风穿过巨大空洞时发出的呜咽,以及……一种极其微弱、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湿漉漉的鼻息和利爪刮擦地面的声音。他的身体瞬间绷紧,每一块肌肉都进入了蓄势待发的状态。
“呜——嗷!”
一声凄厉得足以撕裂耳膜的低吼毫无征兆地炸响,彻底撕碎了废墟间虚假的宁静!
数道灰蓝色的影子,如同被强弩射出的毒箭,从堆积如山的废弃集装箱和倒塌的机器残骸构成的浓重阴影里爆射而出!那是几只完全异化的犬形生物。它们的身体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毫无生气的灰蓝色,肌肉萎缩得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使得整个躯干呈现出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瘦长和僵硬感。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疯狂而饥渴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猩红光芒。它们张开的巨吻中,参差交错的牙齿闪烁着合金般冰冷的寒光,尖端异常锐利,周琛毫不怀疑它们能轻易咬断粗壮的钢筋。它们四肢着地,以一种完全违背生物力学的、如同提线木偶般的诡异姿态高速扑来,爪尖刮擦着水泥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瞬间拉近了距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全是自己血液奔涌的轰鸣。周琛没有丝毫犹豫,身体猛地向侧面扑倒,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墙面上,借着反作用力顺势一滚,蜷缩进一个由半截倒塌的巨大金属储料罐和墙体形成的狭窄三角区域。金属罐体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风衣传来。他迅速从腰间一个自制的皮质工具袋里抽出几块边缘磨得异常锋利的金属碎片——那是他从一辆废弃装甲车上费力切割下来的,是他最后的防线。
它们比上次在七号隔离区边缘遭遇的那群更迅捷,更……邪恶!周琛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了一下,压下喉咙深处涌起的腥甜。不能再耗下去,狭小的空间对敏捷的它们更有利!
他背靠着冰冷的金属罐壁,右手紧握一块最长的金属碎片,如同握着一把短匕,左手则快速地从工具袋里又摸出三块更小的、棱角分明的碎片。他强迫自己急促的呼吸稍稍平复,侧耳倾听着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利爪刮擦声和压抑的、充满攻击性的低吼在三角区域外徘徊。就是现在!
周琛猛地吸气,左手积蓄力量,以投掷飞镖的手法,将三块小碎片朝着三角区域斜对面的、一堆摇摇欲坠的废弃轿车残骸狠狠甩出!
“叮!当啷!哐——!”
金属碎片精准地撞击在扭曲的车门、破碎的挡风玻璃框和裸露的生锈引擎盖上,发出清脆而响亮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废墟中回荡得格外刺耳。
如同按下了某种狂暴的开关!
徘徊在三角区域外的灰蓝身影骤然发出一阵更加狂躁的咆哮,那猩红的复眼中似乎只剩下那堆发出挑衅声响的废铁。它们不再犹豫,放弃了周琛这个暂时难啃的目标,化作几道灰色的疾风,挟着腥臭的风压,悍不畏死地猛冲向那堆废车!
“轰隆!咔嚓!哐——!”
巨大的撞击声、金属被撕裂的刺耳尖啸、以及某种硬物(或许是骨骼)瞬间碎裂的沉闷爆响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恐怖的声浪,狠狠撞击着周琛的鼓膜,震得他整个颅腔都在嗡鸣,眼前甚至出现了短暂的黑视。他能想象出那些疯狂生物撞断肋骨、刺穿皮肉的惨烈景象。这陷阱残忍而有效。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周琛像一道贴着地面疾掠的阴影,从三角区域的另一侧缺口猛地窜出,没有丝毫停留,一头扎进了废弃工厂巨大、幽深、如同怪兽咽喉般的主厂房入口。身后,废车堆方向传来更加暴怒、混合着痛苦和疯狂意味的嘶吼,但它们暂时被纠缠住了。
厂房内部的光线骤然昏暗下来,只有高处破碎的天窗和墙壁巨大的裂缝透进些许惨淡的天光,勾勒出无数扭曲庞大的黑影。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灰尘和霉菌的气息,混杂着机油和铁锈的陈腐味道。巨大的、锈蚀斑驳的管道如同垂死的巨蟒,从高高的穹顶扭曲垂落,有些已经断裂,露出狰狞的裂口。倒塌的混凝土梁柱横七竖八地倒在布满油污和瓦砾的地面上。各种大小不一、形状怪异的机械零件散落得到处都是,像一场钢铁的死亡盛宴。头顶上方,不时传来令人心惊胆战的细微“嘎吱”声,仿佛随时会有沉重的顶棚或巨大的机器残骸轰然砸落。
周琛背靠着一根相对稳固的粗大立柱,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肺部火辣辣的疼痛。他摸索着从背包侧袋掏出打火石和一小截用特殊油脂浸泡过的引火木棒。嚓!嚓!火星迸溅,一点微弱的橘黄色火苗艰难地燃起,驱散了他身周小范围的浓稠黑暗。跳跃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布满污渍的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一个不安的幽灵。就在这摇曳的光影中,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立柱另一侧的墙壁上,似乎覆盖着大片大片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涂抹痕迹。
他将火棒稍稍凑近。那并非天然的污渍,而是人为绘制的符号!粗犷、原始、充满了警告意味的几何线条和扭曲的象形图案交织在一起,覆盖了大片墙面。一些图案描绘着扭曲的人形被巨大的、多足的阴影吞噬;另一些则是交错的锋利线条,像是陷阱或屏障;还有一些则是意义不明的螺旋和眼睛。符号的颜料似乎是某种混合了铁锈和干涸血液的暗红浆料,在火光下透出一种不祥的质感。这绝非早期流浪者无意义的涂鸦,更像是一份用恐惧和鲜血书写的警示牌——此地极度危险,有未知的恐怖存在!
火光在周琛深褐色的瞳孔里跳跃,映照出那墙壁上狰狞的符号,也映照出他眼底深处瞬间掠过的巨大波澜。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紊乱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擂响一面蒙着湿布的鼓,沉闷而压抑。冰冷的汗水沿着额角滑下,流进脖颈的衣领里,带来一阵战栗。就在这死寂的厂房,面对这无声的警告,记忆的闸门却被这极致的压力猛地冲开了一道缝隙。
不是荒原的风沙,不是变异兽的腥臭,一股浓郁得近乎奢侈的咖啡香气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眼前不再是布满油污和死亡符号的冰冷墙壁,瞬间切换成一片柔和的光晕。洁净的落地窗外是喧嚣繁华的城市森林,车流如织。耳边响起的,是键盘清脆的敲击声,隔壁工位老张那标志性的、带着点口音的洪亮笑声穿透隔板:“小周!方案过了!今晚‘老地方’,我请!啤酒管够!”那笑声爽朗,带着尘埃落定的轻松和纯粹的喜悦,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穿透了此刻厚重的阴霾。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电脑屏幕上那个刚刚被甲方通过的复杂三维设计图,每一个流畅的线条都闪烁着成就感的光泽。
画面骤然碎裂,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玻璃。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撕裂了咖啡的余香和同事的笑语,红光疯狂旋转闪烁,将整个办公室涂抹成一片惊心动魄的血色!尖叫声、推搡声、桌椅翻倒的巨响瞬间充斥耳膜。人潮像受惊的蚁群,惊恐万状地涌向安全通道。他被裹挟其中,身不由己地向前冲。混乱中,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他惊愕回头,对上的是前台小林那张总是带着羞涩笑容的脸,此刻却写满了无法形容的、混合着绝望与某种诡异狂热的扭曲表情。“来不及了!走这边!”她的声音尖锐得变调,力气大得不像人类,不由分说地将他拽向一条平时锁闭、堆满杂物的废弃消防通道……
“唔!”周琛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和口腔里弥漫开的血腥味瞬间将他从那可怕的闪回中狠狠拽了回来。眼前的火光依旧微弱地跳跃着,映照着墙上那些狰狞的符号。肺部重新灌满了厂房里那混合着铁锈、霉菌和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他大口喘息,背脊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内层的衣物,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他缓缓地、极其谨慎地抬起手,用指腹用力按压着剧烈跳动的太阳穴。指甲在粗糙的皮肤上留下浅浅的白痕。生存……在这片被诅咒的废土之上,绝不仅仅是跑得更快、武器更锋利就能赢得的游戏。它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在刀尖上跳动的残酷芭蕾,考验着每一根神经的韧性,每一次判断的精准,每一个瞬间的策略选择。稍有不慎,粉身碎骨。小林最后那张扭曲的脸和消防通道深处未知的黑暗,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寒意。那不仅仅是灾难,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开端?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令人不安的联想。
就在这心神激荡、警惕稍有松懈的刹那——
“站住!什么人?!”一声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岩石般的厉喝,猛地从前方一片由巨大废弃锅炉和坍塌管道构成的、几乎完全被黑暗吞噬的阴影深处炸响!那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警惕和**裸的敌意,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周琛的耳膜。
周琛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思维,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向侧面扑倒,同时腰腹用力,一个狼狈却有效的翻滚,后背重重撞在另一根粗壮的、布满锈蚀的混凝土承重柱上。冰冷的触感和粗糙的质感透过风衣传来,让他混乱的心跳稍稍找到了一点依凭。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左手下意识地紧紧按住腰间的金属碎片,右手则悄然探向背包外侧的一个暗袋——那里有一小罐用强腐蚀性工业废料和易燃粉末混合的“小礼物”。
幽暗的光线中,几条人影如同从地狱岩缝里钻出的幽灵,无声无息地从锅炉后方、管道缝隙里显露出轮廓。他们缓缓逼近,脚步踩在碎砾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如同毒蛇爬行。人数大概有四个,五个人?周琛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急速调整着焦距。他们身上的衣物破烂不堪,沾满了油污、泥垢和可疑的深色污渍,用各种粗糙的皮革和金属片勉强加固着要害部位。手中紧握着武器——前端绑着磨尖钢筋或锯齿钢片的长矛,矛杆是粗劣焊接的水管;还有几把枪口粗大、枪身布满焊疤和铆钉的自制霰弹枪,散发着危险的铁腥味。每一张露出的脸孔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风霜刻下的沟壑,但那双眼睛,在昏暗中却亮得惊人,如同荒野里饥饿的狼群,冰冷、警惕,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评估,锐利得仿佛能剥开他的皮肉,直接掂量他骨头的重量。
领头的是一个女人。身材在废土居民中显得异常高挑精悍,一头深褐色的头发被利落地束成短马尾,几缕被汗水浸湿的碎发贴在沾满污迹的额角。她的脸上同样布满灰尘和几道已经结痂的细长划痕,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淬火的钢锥,此刻正死死地钉在周琛身上。她手中握着一把比其他人精良许多的武器——枪管修长,似乎是用某种高精度狙击枪的枪管改造拼接而成,闪烁着冷硬的幽光。她向前踏了一步,脚下的碎金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冰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带着金属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
“荒原的规矩,不欢迎喘气的生面孔。除非……”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周琛背后那个看起来鼓鼓囊囊的背包,“你能证明自己不是废物,或者……本身就是一份不错的‘补给’。”那“补给”二字,被她咬得又轻又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残酷意味。
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火棒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周琛自己沉重的心跳。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几道充满恶意的目光在自己脖颈、手腕等脆弱部位来回逡巡,评估着从哪里下刀更省力。他缓缓地、极其清晰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强迫自己因紧张而有些僵硬的嘴角向上扯动,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显得轻松、甚至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尽管他知道此刻这笑容一定僵硬得难看。他慢慢抬起双手,掌心向外,展示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动作尽量舒缓,避免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快速动作。
“嘿,放轻松点,朋友们。”他的声音刻意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腔调,试图冲淡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我跟那些游荡的骨头架子或者发疯的变种狗可不是一伙的。我只是个迷路的倒霉蛋,嗓子眼儿干得能喷出火星子,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他微微侧身,让背包的轮廓在昏暗光线下更明显一些,“背包里还有点小玩意儿,压得我肩膀疼,正愁没地方处理。要是各位不嫌弃,咱们公平交易,各取所需,大家开心,怎么样?”他一边说着,眼角的余光却像最精密的雷达,飞速扫过对方每个人的站位、武器的指向、以及他们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幽默是缓解紧张的一剂猛药,但剂量稍大,就会变成引爆杀机的火星。荒原上,没人有耐心欣赏不合时宜的玩笑。
领头的女人——周琛注意到她左臂上缠着一圈磨损严重的暗红色布条,似乎是个标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双锐利的鹰眼在他故作轻松的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穿透那层伪装,看清他真实的想法。她的目光最终落回到那个鼓胀的背包上,停留的时间明显更长。几秒钟的死寂,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查。”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冰冷的单字,下巴朝周琛的方向微微一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身后一个身材异常敦实、脸上有一道狰狞疤痕从眉骨斜劈至嘴角的光头男人立刻应声而出。他像一堵移动的肉墙,沉默地逼近周琛,眼神如同屠夫打量待宰的牲口。他手中那根前端焊着巨大齿轮片的长矛并未放下,矛尖若有若无地指着周琛的小腹。另一只手则毫不客气地伸向周琛的背包。
周琛全身的肌肉再次绷紧,指尖已经触碰到了暗袋里那个冰冷的小罐。他强迫自己保持那个僵硬的笑容,身体微微侧转,配合地让光头男人能更方便地检查背包,同时巧妙地让自己的后背始终没有完全离开那根粗糙冰冷的承重柱。他能清晰地闻到光头男人身上浓重的汗臭和血腥混合的气息。
光头男人粗糙的手指粗暴地翻动着背包里的东西:几块用油纸小心包裹、印着模糊军用标识的压缩干粮;两个瘪了一半但密封完好的铝制水壶;一小卷还算干净的绷带和一小瓶浑浊的消毒液;几块用破布裹着的、边缘磨得雪亮的金属工具碎片;还有……他粗鲁的动作在摸到背包最底层一个用厚帆布严密包裹的硬物时停顿了一下,手指用力捏了捏。
周琛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位面罗盘!他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挂不住,全身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随时准备暴起!他紧紧盯着光头男人的脸,捕捉着对方任何一丝异样的表情。
光头男人只是疑惑地皱了下眉,似乎觉得那东西形状奇怪,但并没有特别在意。他的注意力很快被旁边一小袋用金属盒装着的、闪烁着诱人光泽的工业级高能电池吸引了过去。他粗暴地扯开油纸包裹,拿起一块压缩干粮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又掂量了一下水壶的重量,甚至还拔开一个水壶的塞子,小心翼翼地倒出几滴在布满污垢的手背上,伸出舌头舔了舔,确认是清水而非什么古怪液体。
检查持续了令人窒息的三四分钟。光头男人终于直起身,朝领头的女人点了点头,闷声闷气地吐出两个字:“能换。”
领头的女人紧绷的下颌线似乎稍稍放松了一丝。她再次将目光投向周琛,锐利依旧,但那股**裸的杀意淡化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告诫:“东西留下三分之一,水留下一壶。算你入场的‘门票’。”她向前一步,距离周琛更近了一些,那双锐利的眼睛几乎要刺穿他的瞳孔,“听着,不管你从哪里来,到了这片被神唾弃的地界,就得把外面那些狗屁规矩全他妈的给我咽回肚子里。想活命,就给我把荒原的铁律刻进你的骨头缝里!”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第一,认地盘!”她伸出裹着脏污布条的手指,用力点了点脚下布满油污和尘土的地面,“看见没?这堆破烂,这堵墙,甚至墙根下哪块石头能坐人,都他妈的可能是‘有主’的!瞎闯?运气好点,挨顿揍,扒光了扔出去喂狗。运气不好……”她冷笑一声,那笑声像冰渣摩擦,“直接变肥料,埋都不用挖坑!想进别人的窝棚、水坑、哪怕是片能挡风的破墙根儿,要么提前亮嗓子喊话,要么弄出足够大的动静让人知道你来了,别跟个鬼似的摸进来!懂?”
“第二,手干净!”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剃刀,刮过周琛的双手,“一粒米,一滴水,一块能生火的破布头儿……都他妈是命!敢偷?敢抢?”她猛地抬手,指向厂房外那片死寂的灰色荒原,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残酷的宣告,“看见那些骨头渣子没?一半是饿死的,另一半,就是管不住自己爪子被剁碎了喂秃鹫的!资源就这么多,谁他妈敢乱伸手,就是把所有人的活路往火坑里推!结果只有一个——群起而攻,乱刃分尸!骨头渣子都给你扬了!”
“第三,凭本事吃粮!”她的语气稍微放缓,但那份冰冷的核心丝毫未变。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后那几个沉默的同伴,最后,那根裹着布条的手指落回周琛的鼻尖,“窝棚不是善堂!没人是你的爹妈!吃的,喝的,用的,甚至晚上睡觉时屁股底下那块稍微平整点的破钢板……都得拿东西来换!你出去探路,带回有用的消息,算你的本事;你找到干净的补给,上交大头,自己留一口,算你的本事;你能打,能杀那些吃人的玩意儿,护住了大家伙儿,那是天大的本事!贡献越大,分到的就越好、越多!废物?那就乖乖啃最硬的饼,喝最浑的水,缩在风口睡觉!不服?憋着!或者……滚出去自己当‘本事’去!”
周琛默默地听着,脸上那点强装的轻松早已褪去,只剩下专注和凝重。他迎视着女人锐利的目光,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懂了。地盘、手脚、贡献。三条命。”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女人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没有的赞许,随即又被冰冷的警惕覆盖。荒原就是一座**裸的、剔除了所有文明伪装的丛林社会实验室,只是这里的实验品,手里都握着淬了剧毒的刀锋。
“我叫瑞娜。”女人终于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股紧绷的敌意似乎又消散了一分。“跟上。今天有活儿干,算你交‘门票’后的第一份工。”她不再看周琛,利落地转身,对光头男人示意了一下。后者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从周琛背包里拿走了一小半干粮、一个水壶和那几块周琛精挑细选出来准备做交易用的上好金属碎片。动作麻利,显然习以为常。周琛默默看着,没有任何异议。这是规则,是活下去的代价。
他被安排在队伍中间靠后的位置,跟随瑞娜和另外三个流浪民(包括那个叫“疤脸”的光头)离开工厂废墟,向着更深处、弥漫着更加浓重不祥气息的钢铁坟场进发。据疤脸嘟囔,他们的目标是侦查一条隐藏在废墟深处的、尚未被大型势力完全控制的季节性冻土河床,确认其解冻情况和可能的水源点。
越往深处走,景象愈发令人窒息。巨大的、如同史前巨兽脊椎般断裂的钢架结构,以各种诡异的角度刺向铅灰色的苍穹,断裂处扭曲翻卷的金属在惨淡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而锋利的寒芒,仿佛随时会坠落,将下方的一切切割粉碎。脚下的大地布满深浅不一的裂缝,像一张张贪婪的大嘴,深不见底。曾经可能流淌着浑浊河水的河床完全干涸,只剩下龟裂的冻土板块,缝隙里填满了灰白色的尘埃。风在这里变得更加狂暴,卷起的沙尘不再是细小的颗粒,而是混杂着尖锐金属碎屑和细小石砾的沙尘暴,打在脸上如同无数细小的刀片在刮割,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了一把灼热的碎玻璃。周琛不得不拉起风衣的高领,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捂住口鼻,眯着眼睛艰难前行。
他强迫自己压下对这恶劣环境的生理厌恶,努力集中精神。他一边紧跟着前面疤脸那宽厚的背影,一边不断抬头,透过漫天飞舞的尘沙,艰难地辨识着天空中太阳那模糊的轮廓,以此估算着方向和大致的时间。同时,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扫描仪,快速而隐蔽地扫过四周:那栋半塌的、有着巨大烟囱的厂房,可以作为临时堡垒;那片由扭曲管道构成的迷宫,是摆脱追踪的好地方;远处那座横跨在巨大裂缝上的、锈迹斑斑、看似摇摇欲坠的金属栈桥……他不动声色地在脑海中构建着这片区域的地形草图,标注着可能的资源点(比如一些看起来还算完好的大型储罐)、危险区域(裂缝密集处、结构严重不稳的废墟)和撤退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