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抱着数据板离开后,办公室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巴顿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以及远处工厂那永恒不变的、仿佛城市心跳般的轰鸣。讨论管线迁改方案时那短暂的、近乎正常的专注感,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冰冷坚硬的现实礁石。
他重新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额头抵着膝盖,双手插进自己那日益稀疏、早已花白的头发里。科尔带来的“日常工作”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也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悬空的处境。
电网升级……又是为了适配更高的能源输出,为了那些新设备,新计划。他巴顿和他的生产部,又一次成了“配合者”、“执行者”,而不是“规划者”。下一次呢?下下次呢?等到所有老旧管线都升级完毕,所有高能耗设备都被淘汰,他这个“旧时代”的主管,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吴先生冰冷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回响:“您出事,我们虽然会损失一个宝贵的合作伙伴,但您……会失去一切。”
黑钢镇握着他的把柄,像捏着一只虫子的甲壳,随时可以把他捏碎。李昊和索菲亚的怀疑,如同黑暗中无声靠近的捕兽夹,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躲避多久。自保……他需要自保!
可黎明前那短暂的动摇和“根”的牵扯,又让他无法彻底跨过那条线。把完整的位面通道技术拱手送人?那等于亲手把刀递给敌人,捅进铁锈镇的心脏。他做不到。
必须有一条路……一条既能满足黑钢镇的部分要求,换取喘息之机甚至未来可能的“筹码”,又不至于立即引发灾难性后果的路。一条模糊的、在悬崖边缘的窄径。
他挣扎着站起来,眼眶发红,脚步虚浮地走回办公桌后。他拉开抽屉,那枚黝黑的加密信标静静地躺在里面,红色按钮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拿起信标,冰冷刺骨。他打开自己那台经过多重隔离的老旧终端,调出了另一份文件。这份文件没有存储在常规路径,是他这几天利用职务便利,像拼图一样,从不同部门零散的报告、值班日志、甚至一些闲聊记录中,小心翼翼提取、汇总、反复核实过的信息。
内容经过精心筛选和编辑:
- 位面通道“常规维护窗口”的大致规律(基于过去半年公开的穿越舱起降记录和能源波动曲线推断出的统计规律,非精确时刻表)。
- 穿越舱基地外围“非核心防御区”的巡逻路线和换岗大致时间(这些信息,一个有经验的内部人员通过观察和打听,确实有可能总结出轮廓)。
- 与通道稳定相关的几种“非核心、但消耗量较大”的特种耗材(如大型能量缓冲电容、特种冷却剂)的常规补给周期和主要供应商信息。
- 基地外围几个“已知的、因地形或历史遗留问题导致监控可能存在盲区或薄弱点”的区域描述(这些信息在早期的安全评估报告中有提及,并非绝密)。
- 附注:以上信息基于公开或半公开渠道整理,时效性及准确性无法保证,仅供参考。通道核心安防及能量控制协议属于最高机密,无法获取。
没有蓝图,没有代码,没有核心参数。有的只是外围的、动态的、需要进一步验证和解读的“轮廓”与“规律”。这就像给一个想偷保险箱的人,画了一张银行大楼外围的街道图和保安大概的巡逻时间,却没告诉他保险箱密码、内部结构以及金库大门的钥匙在哪。
这些信息有价值吗?有。对于处心积虑想了解、甚至想针对位面通道做点什么的势力来说,这些碎片能帮助他们构建更清晰的认知,降低行动的盲目性,甚至可能从中分析出某些潜在弱点。
但这些信息足以让黑钢镇立刻复制一个通道,或者发动一次成功的偷袭吗?远远不够。它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展示“诚意”和“能力”的方式,同时也为巴顿自己留下了转圜余地——万一事发,他可以辩解:我给的只是些边缘的、甚至可能过时的外围情报,没有触及核心。
他在自保与彻底背叛之间,划下了一条自以为精明、实则危险至极的模糊界限。
巴顿的手指在信标的红色按钮上方颤抖、悬停。窗外,黎明前的黑暗达到了顶峰,远处的灯火在浓郁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孤独。工厂的轰鸣似乎也低沉了一些,像是巨兽在沉睡间隙的呼吸。
他想起了哈默,想起了窗外那些放烟火的工人家庭,想起了科尔熬夜后疲惫的脸,想起了自己办公桌上永远处理不完的、关于这座城市的各种琐碎而真实的难题。
最终,对自身处境的恐惧,对未来的绝望,以及对黑钢镇那虚幻许诺的一丝侥幸,压倒了黎明前那片刻的清醒与牵扯。
他闭上了眼睛。
拇指用力,向下按去。
“咔。”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心跳声掩盖的机括声。红色按钮完全陷了进去,信标内部传来几乎无法察觉的、高频数据流传输时的微热。
发送了。
巴顿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上,信标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他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衬衫,冰冷粘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生死搏斗。
他做到了。他发出了情报。他不再是那个仅仅转移了点物资的“违规者”,他成了泄露(哪怕是外围)最高机密相关信息的“间谍”。那条模糊的界限,他已经一脚踏了过去。
接下来会怎样?黑钢镇会满意吗?他们会据此采取行动吗?李昊和索菲亚会更快地查到他吗?无数个问题像疯狂的蝙蝠,在他脑海中盘旋冲撞,带来一阵阵眩晕和恶心。
他强迫自己坐直,用颤抖的手拿起水杯,灌了一大口早已冰凉的合成水,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呕感。他必须镇定下来。信标是加密的,单向的,理论上难以追踪。只要他自己不露马脚,短时间内应该安全。黑钢镇拿到情报,也需要时间消化、验证,不会立刻有动作。
他现在要做的,是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扮演好那个“痛改前非”、“努力工作”的生产部主管。专注于科尔带来的电网迁改方案,专注于应付技术部的设备淘汰征求意见,专注于……活下去。
窗外的天色,开始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极其缓慢地由浓黑转向一种深沉的藏蓝。黎明正在到来,但巴顿感觉自己内心的某个部分,已经永远留在了刚才那个按下按钮的、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信标。红色按钮已经弹回,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他把它重新锁进抽屉的最深处,仿佛锁住了一个刚刚诞生的、充满罪恶与不安的幽灵。
然后,他打开台灯,摊开科尔留下的数据板,强迫自己的目光聚焦在那些错综复杂的管线和迁改方案上。手指划过屏幕,留下微微的汗渍。
办公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屏幕的沙沙声,和远处工厂逐渐变得清晰、仿佛为新的一天积蓄力量的、越来越响亮的轰鸣。
信标已发。道路已决。未来如同窗外那片正在褪去的夜色,看似光明将至,内里却涌动着无人知晓的暗流与未知的凶险。巴顿把自己钉在办公椅上,用熟悉的、令人麻木的工作,来对抗内心那刚刚开始翻涌的、无边无际的恐惧与悔意。只是他自己也清楚,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再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