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镇的夜晚,如今有了光。
巴顿站在生产调度中心三楼他那间陈旧办公室的窗前,没有开灯。窗外,曾经只有零星应急灯和工厂安全指示灯点缀的、如同巨兽骸骨般匍匐的黑暗城市,如今被一片片、一簇簇人造光源点亮。主干道上,新架设的钠灯投下昏黄但稳定的光晕;居民区的窗户里,透出久违的、带着生活气息的灯火;远处的工厂区更是一片光的海洋,巨大的探照灯划破夜空,车间窗户透出的白光连成一片,映照着滚滚蒸汽,仿佛整座城市都在不眠不休地燃烧、运转。
这光芒,曾经是他梦寐以求的。在那些能源配给紧缩到令人窒息的年月里,他无数次幻想过,如果能再多一点电,哪怕只是让多几台机器转起来,让工人们家里晚上能亮起一盏灯,该多好。
现在,光芒来了。如此璀璨,如此……刺眼。
因为这光芒,不是他巴顿,也不是他殚精竭虑维持的那些老旧生产线带来的。这是李昊,是那些“异界探险家”,是那些会发光的“地心火髓”石头带来的。光芒照亮了铁锈镇的未来,却也把他和他所代表的一切,衬得更加灰暗、陈旧,仿佛博物馆里蒙尘的展品,仅供怀旧,再无实用价值。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工厂传来的、永不停歇的轰鸣,如同背景噪音,更添几分空虚。桌上摊开着几份文件——关于7-b生产线故障的最终处理报告(他签了字,承担了“主要管理责任”),关于下一季度产能提升计划的草案,还有一份技术部发来的、关于“逐步淘汰部分高能耗老旧设备”的征求意见稿。
征求意见稿。巴顿盯着那三个字,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征求意见?不过是通知他一声罢了。那些他熟悉得如同自己手臂的冲床、铣床、老式热处理线,在火髓能源和新技术面前,成了“高能耗”、“低效率”的累赘,需要被“优化”掉。
他转过身,背对着窗外那片不属于他的辉煌灯火,目光落在办公桌抽屉的暗格上。那里,静静躺着两样东西:一张冰冷的、带有黑钢镇联系方式的金属卡片,以及一枚比指甲盖略大、通体黝黑、只有一个小小红色按钮的加密信标。
信标里,存储着他这些天利用职权之便,小心翼翼收集、整理、加密的信息碎片。不是核心机密——他确实接触不到位面通道的蓝图或穿越舱的核心代码。但他记录了通道维护班组的日常轮值表,统计了最近三个月特种能量稳定剂的消耗与补给频率,标注了穿越舱起降平台外围几个他认为可能存在监控盲区的老旧管道入口,甚至凭着记忆和零星打听,勾勒出了一幅穿越舱基地周边安保力量的大致布防图……
这些信息,单独看或许价值有限,但落在像黑钢镇那样有野心、有技术实力的势力手中,就像一块块拼图,足以让他们对铁锈镇的“命门”建立起远超以往的认知。如果……如果他们再有更进一步的行动意图……
巴顿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枚冰冷的信标。只需按下那个红色按钮,这些信息就会通过预设的、极难追踪的加密链路发送出去,抵达黑钢镇,完成吴先生要求的“关于‘门’的消息”的第一次“交货”。
按下,他就是铁锈镇的叛徒,是窃取最高机密的间谍。一旦事发,万劫不复。
不按,黑钢镇握着他转移A-7合金的证据。那些运输单据的影像,那些偷拍的照片,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咽喉。吴先生不会等他太久,下一次见面,恐怕就不会只是“劝导”了。而且,就算黑钢镇暂时不揭发他,李昊和索菲亚的怀疑呢?生产线故障的疑点并未完全消除,索菲亚的调查触角还在他管辖范围的外围游弋。他感觉自己就像站在一片正在融化的薄冰上,冰层下的黑暗水流已经清晰可见,无论往哪个方向,似乎都难逃坠落的命运。
黑钢镇许诺的“联合首席执政官”……这个头衔带着一种荒谬又诱人的魔力。在铁锈镇,他巴顿最多就是个部门主管,上面有议会,有李昊,有技术新贵。而在黑钢镇描绘的“新联盟”蓝图中,他将成为“奠基元老”,是连接两大工业重镇的“关键节点”,拥有话语权,地位,甚至是……安全。
安全。这个词如今对他而言,奢侈得像旧时代传说中的纯净水。
他想起老工人哈默倒在铸模旁的样子,想起自己在议会那些老狐狸面前卑躬屈膝争取配额的日子,想起庆功宴上自己被遗忘在角落的冷落,想起李昊在工业博览会上那平静却隐含敲打的眼神……
不甘心啊!
凭什么他几十年心血,抵不过别人一次冒险?凭什么他守护的“根基”,在“新时代”的浪潮前,就成了需要被清理的“障碍”?
窗外的光芒似乎更盛了,刺痛了他的眼睛。那光芒在嘲笑他的坚守,在庆祝他的过时。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嘶吼,带着被逼到绝境的疯狂:既然铁锈镇不再需要我,既然他们只看重那些发光的石头和带来石头的人,那我为什么还要为他们陪葬?黑钢镇至少看到了我的价值!至少给了我一条路,哪怕那是条黑暗的路!
他的手紧紧握住了信标,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红色按钮就在指尖之下,微微凸起,仿佛在诱惑他按下去,一了百了。
按下去,就解脱了。不用再提心吊胆应付调查,不用再看人脸色,不用再担心被淘汰。黑钢镇会保护他,会给他新的身份,新的地位。至于铁锈镇……让它和它的新宠儿们,在火髓的光芒中继续狂欢吧!等到黑钢镇也掌握了穿梭位面的技术,谁才是最后的赢家,还未可知!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拇指微微用力,红色按钮向下陷去一丝……
就在这一刹那,窗外远处,靠近平民区的地方,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小小的、明亮的烟火!虽然只是简单的化学焰火,在夜空中炸开几团转瞬即逝的彩色光球,却引得那片区域响起了一阵隐约的欢呼和孩子的笑闹声。
巴顿的手猛地僵住。
烟火……庆祝?对了,今天是某个传统节日的残存记忆日,以前能源紧缺时根本没人记得,也没条件庆祝。现在,居然有人放起了烟火。
那微弱而短暂的欢腾,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他心中翻涌的黑暗狂潮。他仿佛看到了那些放烟火的人,可能是某个车间的工人家庭,用刚刚多出来的一点余钱,买了最廉价的焰火,在终于明亮的夜晚,为微不足道的喜悦而庆祝。
他想起了自己手下的那些工人,那些跟着他啃了多年合成饼、满手老茧、在生产线故障时急得跳脚骂娘、却又在机器修好后默默加班赶工的汉子们。他们不懂什么高层斗争,什么位面技术,他们只关心这个月的工时能不能换到更多的配给,家里的灯能不能亮得久一点,孩子能不能多吃一口像样的食物。
如果他按下按钮,如果黑钢镇的野心得逞,铁锈镇陷入动荡甚至冲突……最先遭殃的,会是谁?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议员,还是李昊那些穿盔甲的战士?不,是这些普通的工人,是这些刚刚看到一丝光亮、以为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的普通人。他们的灯火可能会再次熄灭,他们的工厂可能会再次停转,他们的生活……可能会跌回比之前更深的黑暗。
巴顿的手指颤抖着,缓缓从按钮上松开了。他颓然坐倒在冰冷的椅子上,信标从汗湿的手中滑落,掉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
他做不到。
他可以恨李昊,可以嫉妒勘探队的成功,可以不甘心自己的价值被埋没,甚至可以为了自保而向黑钢镇妥协、提供一些边缘信息。但让他亲手将可能带来战争和毁灭的钥匙,递给铁锈镇的敌人,去摧毁这座他生活了大半辈子、浸透了他血汗、也承载了无数像哈默、像窗外那些放烟火的人希望的城市……
他终究是铁锈镇的巴顿,是那个在能源危机最黑暗时,像守财奴一样算计着每一度电、每一块钢,只为了能让这座城市多喘一口气的巴顿。他的根,早就和这些锈蚀的管道、轰鸣的机器、还有那些粗糙而坚韧的人们,牢牢长在了一起。
背叛的深渊,他望见了,感到恐惧,感到诱惑。但真正要纵身跃入时,脚下那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却传来了无法割舍的牵扯。
权位很美,许诺很动听。但用无数人的鲜血和家园破碎换来的权位,他坐上去,骨头都会发冷。
他瘫在椅子里,看着窗外。天边,最深沉的黑暗正在缓缓褪去,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坚定的灰白色,开始浸染地平线。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正在过去。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轻轻敲响了。
巴顿浑身一激灵,像触电般猛地坐直,瞬间将桌上的信标扫进抽屉,关好。他深吸几口气,勉强平复狂跳的心脏,用尽可能正常的声音问道:“谁?”
“主管,是我,科尔。”副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刚接到能源部紧急通知,明天开始,对三区、五区的老电网进行升级改造,需要我们生产部协调部分管线的临时迁改方案,时间很紧。”
是工作。寻常的,令人头疼的,却又无比真实的工作。
巴顿抹了把脸,站起来,走到门前,打开了门。走廊里灯光昏暗,科尔抱着数据板站在外面,脸上带着熬夜的痕迹。
“进来吧,把通知给我看看。”巴顿侧身让开,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沙哑和平静,甚至多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这帮家伙,永远都是急茬儿。”
他接过数据板,开始就着台灯的光,和科尔讨论起管线迁改的细节,手指划过屏幕上的图纸,指出几个可能冲突的点。他的语气专注,甚至有些严厉,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灵魂挣扎从未发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枚冰冷的信标还躺在抽屉里。他没有按下去。但吴先生和黑钢镇的威胁并未消失,李昊的怀疑也仍在暗处窥伺。他依然走在钢丝上,脚下依然是深渊。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黎明即将到来的这个夜晚,他选择了留在钢丝的这一端,留在这片生他养他、恨他又离不开他的、锈迹斑斑的土地上。
未来的路依然凶险未卜,但抉择,已经做出。窗外的天光,正不可阻挡地,一点点驱散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