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镇的“熔岩之光”庆典,热闹得像是要把积攒了上百年的压抑一次性全炸出来。霓虹灯管拼出的“能源永续”字样在主要街道上闪烁,劣质酒精和烤虫肉的味道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孩子们举着涂成红色的纸筒当“火髓矿石”在巷子里打仗,连最顽固的老技工都会在机床轰鸣的间隙,跟着广播里刺耳的音乐扭两下生锈的关节。
镇议会举办的官方庆功宴,更是把这股欢腾推向了顶峰。宴会厅设在一个原本废弃的、穹顶高耸的旧铸造车间里,粗糙的工业风混搭着临时挂起的彩旗和横幅,倒也别有一番铁锈镇的特色。长桌上摆满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珍馐”——从处理过的辐射蟑螂肉排到精心调味的合成蛋白糕,甚至还有几瓶从战前废墟里挖出来、标签都模糊了的真正酒类,被当成圣物一样供在主席台。
乐队演奏着激昂又走调的进行曲,人们举着杯子(各种材质都有,从金属罐头到玻璃烧杯)大声谈笑,互相吹嘘着自己或真或假在“大开拓”中的贡献。记者们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围追堵截着每一个与勘探队沾边的人。
毫无疑问,宴会的绝对焦点是李昊和他的核心队员们。他们被簇拥在中央,如同凯旋的帝王。老陈被一群老兵围着灌酒,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讲起熔岩巨鳄时声如洪钟,引来阵阵惊呼。“火花”则被技术部的一群年轻人包围,七嘴八舌地询问着异界见闻和技术细节,小姑娘兴奋得手舞足蹈,比划着灰烬之子的“温柔膨胀法”。索菲亚和埃兹拉博士身边则围绕着学者和官员,讨论着异界文明和社会结构的意义。
李昊本人更是应接不暇。镇议会的元老们轮番上前敬酒,说着千篇一律的赞美之词,眼神里却闪烁着各种复杂的盘算。商会的代表们挤着想打探贸易细节,琢磨着能从这条新商路里分到多少油水。连平时眼高于顶的军需官,都赔着笑脸凑过来,询问那些合金武器的“富余产能”。
闪光灯、恭维话、敬酒的手……构成了围绕李昊的喧嚣漩涡。他脸上维持着礼貌而略显疏离的笑容,得体地回应着,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冷静的审视。
在这片以李昊为中心的欢腾海洋边缘,一个与热烈气氛格格不入的身影,独自站在一根巨大的、锈迹斑斑的支撑柱旁,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合成饮料,脸色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阴沉。
巴顿主管,铁锈镇本土生产与资源调配部的负责人,一个在能源危机最黑暗的年代,靠着一分一毫地抠算配给、督促着每一台老掉牙的机器挤出最后一点价值、硬生生扛着城市没有彻底崩溃的实干派。他个子不高,但骨架粗大,常年皱着眉头,让眉心和嘴角形成了深刻的沟壑,如同铁锈镇管道上那些洗不掉的油污。他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即使在宴会场合也没换,与周围那些穿着尽量体面(尽管布料粗糙)的人们相比,显得格外扎眼。
他默默地看着人群中心的喧嚣。看着那些平日对他抱怨配给太少、原料不足的工厂主,此刻正满脸堆笑地向李昊敬酒;看着那几个曾经为了多争一点能源份额在他办公室拍桌子的商会代表,现在正围着索菲亚,仿佛异界贸易是他们的独家发明;看着镇议会的那些老家伙,把所有的赞美和期许都毫不吝啬地抛给“异界来的英雄”。
而他自己,和他所代表的、在过去无数个日夜维持着铁锈镇最低限度运转的本土生产体系,似乎在这场盛宴中,被彻底遗忘了。
一个年轻的议员助理,大概是喝多了,摇摇晃晃地经过巴顿身边,拍着他的肩膀,大着舌头说:“嘿,巴顿主管!这下好了,有那什么火髓,你们生产部不用再那么抠抠搜搜了吧?可以松口气啦!”
巴顿的肩膀僵硬了一下,他慢慢转过头,盯着那个满脸通红的年轻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松口气?是啊,是该松口气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冷的讽刺,让那助理打了个激灵,讪讪地走开了。
松口气?巴顿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和愤怒。是,能源危机解除了,不再需要他像守财奴一样算计每一度电、每一升冷却水了。但这也意味着,他过去几十年如一日、在极端匮乏条件下维持生产的“苦劳”,在源源不断的异界资源面前,突然变得……无足轻重了?
人们只会看到李昊带回了光明的火种,谁会记得他巴顿在黑暗中,是怎样一点一点地维持着那微弱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
他看到技术部的人拉着“火花”,热烈地讨论着如何利用火髓能量升级工厂设备。他听到商会的人在畅想进口异界的“神奇材料”和“高效工具”。他听到有人甚至开始讨论,是否可以将一些低端、高能耗的生产环节,直接转移到“资源更丰富”的异界去!
那他们这些本土的工厂怎么办?那些他费尽心力保留下来的生产线、那些跟着他啃了半辈子合成蛋白饼的老工人、那些他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操作的、虽然老旧但可靠的机器呢?难道在“异界贸易”的光环下,就要被淘汰、被遗忘了?
一种强烈的、被边缘化、被背叛的感觉,如同冰冷的锈水,浸透了他的心脏。他感觉自己像个傻瓜,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守着这片贫瘠的钢铁废墟,结果还不如别人出去“捡”一趟石头来得风光,来得有用。
他甚至看到,平时对他还算客气的几个生产部门下属,此刻也忍不住往人群中心凑,希望能跟勘探队的人搭上话,仿佛那才是未来的希望所在。
自己这个主管,好像一夜之间,就成了过时的、阻碍“新发展”的旧时代象征。
巴顿捏紧了手中的杯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将几乎没喝的饮料重重放在旁边的管道架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但这点声音完全被宴会的喧嚣吞没。
他最后看了一眼被光环笼罩的李昊,眼神复杂,有嫉妒,有不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但更多的,是一种对自身价值被否定的深深失落与危机感。
然后,他转过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不属于他的欢腾之地,走进了外面依旧昏暗、但已开始响起零星庆祝枪声(天知道他们从哪搞来的老旧礼花)的夜色中。车间里传来的机器全功率运转的轰鸣,此刻在他听来,竟有些刺耳,仿佛是在为别人的胜利奏响的凯歌,而不是对他多年坚守的慰藉。
权力的天平,在异界资源的冲击下,正悄然发生着倾斜。而像巴顿这样,曾经在匮乏时代掌握着生存命脉的“旧势力”,最先感受到了脚下的震动和……寒意。庆典的灯火照不到每一个角落,欢腾的声浪也掩盖不住所有的心事。铁锈镇的未来,在获得无尽能源的同时,似乎也迎来了新的、内部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