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鲨号”龙骨断裂的呻吟声,混合着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哀嚎。
我们这四十七名残兵,背靠着冰冷粗糙、刻满狰狞图案的图腾柱,蜷缩在不足百步方圆的狭小滩头。咸涩的海水混着血水,浸透了破烂的战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
前方,三艘白夷战舰如同逡巡的鲨群,在距岸一里外的海面上游弋,暗红色的船帆在灰白的天色下,透着一股不祥的死寂。他们不再开炮,只是沉默地封锁着海面,那冰冷的独眼符号,仿佛在嘲弄我们的困兽之斗。
“清点人数,救治伤员,收集所有能用的武器,清点剩余的火器、箭矢、粮食和清水。”我抹去糊住眼睛的血水和海水,声音因脱力而沙哑,却强自维持着镇定。绝境之中,主帅更不能乱。
雷**臂拄着卷刃的战刀,艰难地清点着。结果令人心沉:能战者,包括轻伤,仅三十一人。箭矢不足五十支,“掌心雷”只剩七枚,粮食全无,仅存几个水囊里还有小半浑浊的淡水。我们被彻底困死在这片陌生的、危机四伏的海滩上。
“主公,白夷为何不攻了?”一名年轻士卒声音发颤地问,脸上写满了对未知的恐惧。
“他们在等。”我靠在一块被海水冲刷得光滑的巨礁后,目光扫过那片死寂的、植被异常茂密的丛林,“等我们饿死,渴死,或者……等这片丛林里的‘东西’,替他们动手。” 这片有着诡异图腾的海岸,连白夷都心存忌惮,绝非善地。
话音刚落,丛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万千甲片摩擦的“沙沙”声,由远及近,速度极快!空气中那股混合着腐殖质和奇异花香的浓郁气味中,陡然掺入了一丝腥膻!
“戒备!面朝丛林!”雷蒙嘶声怒吼,残存的士卒们挣扎着爬起,以图腾柱和礁石为依托,刀出鞘,弩上弦,紧张地盯着那片幽暗得如同巨兽咽喉的密林。
沙沙声在丛林边缘戛然而止。紧接着,数十双闪烁着幽绿色光芒的眼睛,在昏暗的林间阴影中亮起,冰冷、残忍,充满了狩猎者的意味。
“是……是那种多足怪虫?!”有参加过地宫之战的士卒惊恐地低呼。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地宫中“蚀铁蝎蚣”的恐怖景象记忆犹新。若真是那东西,以我们现在的状态,绝无生机!
然而,预想中的冲锋并未到来。那些幽绿的眼睛只是在林间闪烁,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嘶嘶声,似乎在评估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对峙,令人窒息的对峙。
时间一点点流逝,夕阳的余晖将海面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白夷战舰依旧沉默,林中的窥视者也未有进一步动作。但我们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饥饿、干渴、伤痛、以及无时无刻不在的精神折磨,正在迅速消耗着每个人最后的体力与意志。
“不能坐以待毙。”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血腥气,“必须找到水源和食物,必须弄清楚林子里到底是什么,必须……和营地取得联系!”
“主公,属下带几个人,趁夜摸进林子看看?”雷蒙咬牙道,他肩头的伤口虽经简单包扎,依旧在不断渗血。
“不行!林子里情况不明,夜间进去是送死。”我断然否决,目光落在那些高大的图腾柱上,“这些柱子立在这里,必有缘由。公输先生曾言,土着符号或与白夷有关联……或许,这片海岸本身,就藏着生路。”
我挣扎着起身,忍着浑身剧痛,仔细审视最近的一根图腾柱。柱身雕刻的图案狂野而抽象,除了兽首星辰,还有一些类似波浪和漩涡的纹路。我用手触摸着冰冷的石面,指尖忽然在柱身底部一处被藤蔓半遮掩的地方,感受到了一丝异样——那里似乎有一个不易察觉的、手掌形状的凹陷!
“雷蒙,过来!”我低呼。
雷蒙凑近,用独臂摸索了一下,眼中也露出惊疑之色:“主公,这……像是机关?”
“试试看!”我沉声道,心中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这或许是土着留下的某种设施入口?
雷蒙深吸一口气,将完好的右掌按入那个凹陷。大小竟然吻合!他尝试着用力下压、旋转……图腾柱纹丝不动。
“不行,卡死了。”雷蒙失望地摇头。
就在我们几乎放弃时,旁边一名一直沉默观察的老兵突然开口:“主公,雷将军,你们看这柱子上水纹的流向……还有旁边礁石的形状……像不像是……指向那个方向?”他伸手指向海滩右侧一片看似毫无异常的、被潮水淹没大半的礁石区。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仔细观察之下,果然发现那几块礁石的排列和侵蚀痕迹,与图腾柱上的部分水波纹路隐隐呼应,最终指向礁石区一个幽暗的缝隙!此时正值退潮,那缝隙下方,似乎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水下有洞?!”我和雷蒙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决绝。
“你,你,还有你!”我立刻点了三名精通水性的士卒,“带上短刃,摸过去看看!小心!有任何不对,立刻退回!”
三名士卒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的海水,朝着那个礁石缝隙游去。片刻后,一人冒出头,激动地压低声音喊道:“主公!是个通道!里面是空的!好像……能通到山体里面!”
绝处逢生!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留十人守住滩头,监视白夷和丛林!其余人,分批下水,进洞!”我立刻下令。这是唯一的生路,必须抓住!
我们忍着伤痛和寒冷,依次潜入水中,钻进那个狭窄的礁石通道。通道初极狭,仅容一人通过,但游了约莫十余丈后,竟豁然开朗,露出了水面!我们浮出水面,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海蚀洞穴之中!洞穴一半浸在水中,一半是干燥的岩石平台,空气流通,并无憋闷之感。更令人惊喜的是,洞穴深处,隐约有潺潺水声传来!
“有淡水!”士卒们发出压抑的欢呼。
我们爬上平台,点燃随身携带的、用鱼油浸泡过的火折。火光摇曳,照亮了洞穴。洞壁光滑,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地上散落着一些贝壳和兽骨,显然曾有人类活动。顺着水声寻找,果然在洞穴尽头发现了一处从岩缝中渗出的清泉,水质甘冽!
“天无绝人之路!”雷蒙掬起一捧泉水,贪婪地饮下,长舒一口气。
有了淡水和这个相对安全的藏身之所,我们暂时获得了喘息之机。我立刻派人返回通道口,暗中监视白夷动向,并尝试与海岸留守人员建立联络。同时,组织轻伤员探索洞穴深处,寻找其他出口或有用之物。
探索带来了更多发现。洞穴深处有几个岔道,一条通向更高处的通风口,可以隐约望见外面的星空和远处的海面(正好能监视白夷战舰);另一条岔道的尽头,竟然堆放着一些用兽皮包裹的、保存完好的……黑曜石箭镞和矛头!还有几张鞣制粗糙、但十分坚韧的兽皮,以及一些晒干的、不知名的果脯和肉干!
这显然是某个土着部落的秘密据点或储藏点!而且,从物品的新旧程度看,他们离开的时间应该不长。
“主公,看来这片海岸的土着,与白夷并非一路,甚至可能是敌对。”雷蒙分析道,“他们藏匿于此,或许也是为了躲避白夷?”
“很有可能。”我拿起一枚黑曜石箭镞,其工艺与之前袭击赵午船队的箭镞如出一辙。“敌人的敌人,或许可以成为朋友。至少,这些物资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我们小心翼翼地取用了少量果脯和肉干,分给伤员。有了食物和饮水,士气稍稍稳定。
夜深了,洞穴外海浪声依旧,白夷战舰如同幽灵船般,亮起了几点幽绿的灯火,依旧封锁着海面。丛林方向,那令人不安的沙沙声和绿光也未曾消失。
我坐在洞口通风处,望着远处海面上那几点如同鬼火般的灯光,心中忧虑更甚。营地的公输迁他们怎么样了?白夷既然找到了这里,会不会也发现了我们的主营地?他们按兵不动,到底在等什么?是在调集更多兵力,还是……在准备某种我们无法想象的手段?
还有这片丛林里的土着,他们是敌是友?何时会出现?
“主公,您去歇会儿吧,属下守着。”雷蒙走到我身边,低声道。
我摇摇头:“睡不着。雷蒙,你说……公输先生他们,能守住营地吗?”
雷蒙沉默片刻,独臂紧紧握拳:“公输先生智计百出,陈敖、赵午皆是悍将,营地险要,又有‘轰天雷’之利,只要……只要白夷不用那可怕的火炮覆盖轰击,坚守一段时间,应无问题。”
话虽如此,但我们都知道,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智计和勇武,能支撑多久?
就在这时,负责在通风口监视的士卒突然压低声音急报:“主公!有情况!白夷船上放下来几艘小艇!朝着……朝着我们营地那个方向去了!”
我心头巨震,猛地站起身!白夷终于要对主营地下手了!他们派小艇,是想登陆强攻?还是……另有所图?
“能看清有多少人吗?”我急问。
“太远了,看不清,但小艇速度很快!大概有……三四艘的样子!”
三四艘小艇,人数不会太多。他们想干什么?侦察?偷袭?还是……像对付我们一样,进行斩首行动?
“我们必须想办法通知营地!”我焦躁地踱步。被困在这洞穴里,我们就是瞎子、聋子!
“主公,或许……或许可以试试那个……”之前发现礁石通道的老兵再次开口,他指着洞穴深处那条通往更高处通风口的岔道,“那个口子,虽然陡峭,但若是身手好的兄弟,或许能爬上去,看得更远,甚至……如果能找到路,或许能迂回靠近营地报信!”
我看向那条幽深陡峭的岔道,又看了看身边这些伤痕累累的士卒。这无疑又是一次九死一生的冒险。但,我们还有选择吗?
“雷蒙,挑选两个身手最好、伤势最轻的弟兄。”我沉声道,“带上黑曜石匕首和信号火折,趁现在天黑,摸上去!看清白夷动向,若有可能,设法潜回营地报信!若事不可为,以保全自身为要,退回此处!”
“诺!”雷蒙重重点头,立刻去安排。
两名最精悍的斥候被挑选出来,他们接过装备,对着我和众人抱拳一礼,毫不犹豫地转身,如同灵猿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了那条陡峭漆黑的岔道,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洞穴内重归死寂,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永恒的海浪声。我们如同被困在井底的蛙,等待着未知的命运裁决。每一步,都踏在深渊的边缘;每一个选择,都可能万劫不复。
绝地求生,希望渺茫如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