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带回的迷雾海消息,如同在望归湾压抑的绝望中,投入了一颗火星。那幽蓝的、带着腥涩气味的雾水,被公输迁连夜检验,得出的结论令人心惊——雾水中含有某种极细微的、从未见过的矿物颗粒,以及一种能缓慢侵蚀寻常木材与铁器的奇异活性。这解释了为何迷雾海被称为“船墓”,也意味着,任何穿越它的船只,必须经过特殊的防护处理。
然而,危机也接踵而至。珍珠湾新任代酋长“怒涛”对“五十枚轰天雷换资源”的提议嗤之以鼻,回复的信件措辞强硬,限令望归湾十日内必须派遣精通火器的工匠前往珍珠湾“协助防务”,否则将视同背盟。与此同时,东南方监视点的雷蒙再次发来急报——不明身份的快速帆影出现得越发频繁,最近一次,甚至试图逼近到弩箭射程之内,其船体上隐约可见的暗红色纹路,让所有人脊背发凉。
白夷的耐心,似乎耗尽了。珍珠湾的逼迫,已到眼前。望归湾就像暴风雨中飘摇的孤舟,随时可能被下一个浪头拍碎。
不能再等了!必须赌上一切,抓住迷雾海中那唯一可能存在的生路!
深夜,议事厅内油灯摇曳。我面前站着公输迁、陈敖、周文、赵午,以及刚刚冒险归来的雷蒙。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主公,决断吧!”陈敖独臂按着剑柄,声音嘶哑,“是战是走,末将等誓死相随!”
我目光扫过每一张疲惫而坚定的脸,最终落在公输迁身上:“公输先生,以现有材料,最快能改造出几艘可短时抵御那迷雾侵蚀的船?”
公输迁早已深思熟虑,立刻答道:“回主公,库中尚存部分炼制‘星髓’矿的边角废料,其性惰,耐腐蚀。可将其研磨成粉,混合焦油,紧急涂刷船体水线以下及关键接缝处。但此法简陋,恐只能支撑……三至五日。目前可立即动工的,只有两艘‘星梭船’和那艘缴获的白夷小艇。”
“两艘船,能载多少人?”我问周文。
“满载……不超过一百五十人,还需携带至少十日的粮秣清水。”周文声音沉重。
一百五十人……望归湾如今有战兵、工匠、妇孺近两千人!这意味着,绝大部分人将被留下。
“主公!”周文噗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不能弃啊!这些都是追随主公跨越重洋、历经生死的子弟啊!”
“周先生请起。”我扶起他,心中如同刀绞,但眼神冰冷如铁,“非是弃他们,而是为他们寻一条生路!若探航成功,找到新家园,我们便可回来接应!若失败……”我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后果。
“雷蒙,”我看向他,“你亲自挑选一百二十名最精锐、最忠诚、最擅航海的士卒与水手,配备最好的武器、全部的‘轰天雷’与‘掌心雷’,以及十日粮草。公输先生,你带五名最得力的工匠登船,负责船只维护与沿途记录。三日后子时,趁东南风起,雾气稍散,由你二人带队,乘两艘‘星梭船’,按探查出的水道,潜入迷雾海!”
“诺!”雷蒙与公输迁重重抱拳,眼中是决死的信念。
“记住!”我盯着他们,“你们的任务,不是战斗,是探索!是找到一条可行的航道,找到一片可以立足的土地!若遇危险,立即撤回!若十日内未归……”我顿了顿,声音艰涩,“……便视为殉道。”
两人凛然应命。
“陈敖,赵午!”
“末将(属下)在!”
“探航队出发后,望归湾进入最高战备!将所有剩余‘轰天雷’部署在要害处!同时,对外散布消息,就说我部欲举族迁往珍珠湾寻求庇护,正在准备搬迁事宜,以迷惑白夷与珍珠湾,拖延时间!”
“明白!”
“周文,”我最后看向这位老臣,语气缓了缓,“安抚好留下的人心。告诉他们,主公绝不会抛弃任何子民。我们……是在为所有人寻找希望。”
计议已定,无人再有异议。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所有人生存的希望。
接下来的三天,望归湾在一种悲壮而隐秘的节奏中运转。两艘“星梭船”被拖入最隐蔽的船坞,公输迁带着工匠日夜不休地涂刷着那散发着怪异气味的防腐涂层。雷蒙则沉默地挑选着队员,检查着每一件装备,每一袋粮食。没有喧哗,没有告别,只有压抑的喘息和坚定的眼神。
第三日夜,子时将至。海面上起了风,东南方向,那终年不散的浓雾,果然如雷蒙所探查的那般,隐隐流动,露出了一道狭窄、幽深、仿佛直通地狱入口的黯淡水道。
码头上,一片死寂。两艘涂着斑驳黑漆、宛如幽灵船的“星梭船”静静地泊在黑暗中,船上的士卒如同雕像。我亲自为雷蒙和公输迁斟上一碗浊酒。
“一路顺风。”千言万语,只化作四字。
“必不辱命!”两人仰头饮尽,摔碗于地,转身登船。
没有号角,没有帆影,两艘船如同融入了夜色,悄无声息地滑出湾口,向着那片吞噬一切的迷雾,义无反顾地驶去。
我站在冰冷的礁石上,望着它们的身影被翻滚的雾气彻底吞没,直到再也看不见一丝痕迹,才缓缓转身。海风呜咽,如同挽歌。
等待的日子,比死亡更煎熬。望归湾表面维持着“准备搬迁”的假象,内里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珍珠湾的使者又来了两次,被周文以“搬迁琐事繁多,主公染恙”为由勉强搪塞过去。东南方的白夷帆影似乎消失了,但这死寂般的平静,反而让人更加不安。
第五日,毫无音讯。
第七日,依旧沉寂。
第九日,日落时分,海平面上依旧只有绝望的空旷。
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无底深渊。连最坚定的陈敖,眼神中也充满了血丝与绝望。
第十日,黎明。天色未明,海面弥漫着淡淡的晨雾。了望塔上的哨兵几乎已经放弃了希望,机械地扫视着海面。
突然,一声撕裂寂静的、带着哭腔的嘶吼从塔顶传来:
“船!有船!是……是我们的船!!!”
整个望归湾瞬间被点燃了!人们疯狂地涌向海滩!
只见东南方的雾气中,一个模糊的黑点缓缓浮现,越来越大……是一艘船!是“星梭船”!只有一艘!船帆破损,船体布满划痕,行驶得歪歪扭扭,但确确实实,是归来的船!
船缓缓靠岸,雷蒙第一个跳下船,他浑身湿透,脸上、手上满是细密的伤口,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他踉跄着冲到我的面前,因为激动,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主……主公……成……成功了!找……找到了!一片大岛!比星罗群岛所有岛加起来还大!有……有淡水!有森林!没有……没有白夷!没有怪物!”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水囊,塞到我手里:“水!甜的水!”又掏出一把泥土,“地!肥得流油的地!”
人群死寂片刻,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与哭泣!
我颤抖着打开水囊,清冽甘甜的淡水涌入喉咙,带着泥土芬芳的气息钻入鼻腔。这一刻,所有的艰难、所有的牺牲、所有的绝望,仿佛都有了意义。
“公输先生呢?另一艘船呢?”我急问。
雷蒙眼神一暗:“我们遇到了雾中暗流和……会发光的毒水母,另一艘船为引开它们,失散了……公输先生……受了伤,但在船上,还活着!”
还活着!找到了!希望,真的存在!
“星火号!”我高举水囊,对着所有望归湾的子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这艘船,以后就叫‘星火号’!它带回的,是我们所有人的生路!”
“万岁!徐君万岁!”劫后余生的狂喜,淹没了整个海湾。
希望的火种,终于穿越了死亡的迷雾,被带了回来。虽然代价惨重,虽然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我们看到了光。
然而,我也清楚,狂欢之后,将是更加艰难的选择与行动。如何将两千人安全送往新大陆?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珍珠湾与白夷的威胁?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星火已燃,能否燎原,就看接下来的每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