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湿漉漉的软革与轻飘飘的怪石,被我锁进了檀木匣深处,如同封存了一个不安的预兆。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悄然流逝,夏收的繁忙席卷了蓬莱,金黄的粟米入仓时带来的踏实感,稍稍冲淡了海上未知带来的阴霾。但我心中的那根弦,却从未放松。我加派了更多的哨船,日夜巡弋在东北海域,了望塔上的士卒换了一拨又一拨,眼睛都快瞪出了血丝,可那三艘怪舟,却如同彻底融入了茫茫大海,再无踪影。
这种沉默,比直接的挑衅更令人心悸。他们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在暗中谋划着更大的动作?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司闻吏赵午再次带来了一个消息,这一次,并非来自海上,而是来自西边的山峦深处。
“主公,”赵午的声音压得很低,即使在安静的勤政堂内,也需侧耳细听,“山鬼部境内的暗桩,冒死传回密报。约半月前,曾有数名装束奇特、言语不通的外来者,由一小队鹰隼部的残兵引路,秘密进入了山鬼部的圣所。”
我的心猛地一沉。装束奇特?言语不通?鹰隼残兵引路?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指向了一个极不乐观的可能。
“仔细说!”我示意他近前。
“据暗桩描述,那些人身着非麻非皮的暗色光滑衣物,发式极短,佩有弯钩状的短刃,行动间悄无声息,目光……锐利得不像常人。他们在圣所内停留了三日,大祭司亲自接待,礼遇极高。暗桩隐约听到席间提及‘云涯海客’、‘星图’、‘航道’、还有……‘金石之利’等词语。离去时,山鬼部还赠送了厚礼。”
云涯海客!果然是他们!他们不仅来了,而且绕开了蓬莱,直接与山鬼部搭上了线!鹰隼部的残兵在其中穿针引线,这意味着什么?是简单的向导,还是预示着某种危险的联合?‘金石之利’——他们果然是为了矿产而来!蛇谷矿坑,已然成了各方瞩目的焦点。
一股寒意自我脊背升起。我最担忧的情况正在发生。这些海外来客,其志非小,手段更是诡谲。他们不与我这明面上的“主人”打交道,反而去接触山鬼部这地头蛇,其心可诛!是想扶植山鬼部来制衡我,还是想从山鬼部那里获得关于蓬莱、关于这片土地的更多秘密?
“此事极为紧要,”我盯着赵午,“重赏那名暗桩,令其不惜一切代价,继续潜伏,务必查明山鬼部与这些海客究竟达成了何种协议!尤其是关于……蛇谷矿坑的任何动向!”
“诺!”赵午领命,匆匆离去。
堂内只剩下我一人,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山鬼部……大祭司……我回想起那次在圣所中的会面,那双在油彩下深不见底的眼睛。他同意盟约,共抗鹰隼部,是因为有共同的敌人。如今,鹰隼部已残,强大的海外势力抛来了橄榄枝,他还会安于现状吗?与蓬莱结盟,他能得到盐、铁器,但与这些能跨海而来的“云涯海客”合作,他能得到什么?是更强大的武力?还是……超越这片土地的其他方面?
局势瞬间变得无比复杂。外有神秘莫测的海客虎视眈眈,内有态度暧昧、可能倒向对方的山鬼部,暗处还有鹰隼部这恨我入骨的残敌。蓬莱仿佛一叶孤舟,突然陷入了巨大的漩涡之中。
数日后,朔望大朝。我将这惊人的消息告知了陈敖、周文等核心重臣。果然,堂内一片哗然。
李闯当场勃然变色,按剑怒吼:“主公!某早说过山鬼部其心叵测!如今果然与海外妖人勾结!鹰隼残孽亦参与其中,此乃腹背受敌之局!当趁其勾结未深,先发制人,以雷霆手段踏平山鬼部圣所,擒杀大祭司,以绝后患!”
陈敖眉头紧锁,拦下冲动的李闯:“李将军息怒!此事蹊跷。海客绕过我蓬莱直接联系山鬼部,或许正是为了挑拨离间,诱我先行背盟,陷我于不义,彼好坐收渔利。山鬼部态度未明,贸然动兵,恐正中下怀。”
周文捻须沉吟,忧心忡忡:“司马所言有理。然,山鬼部若真与海客达成密约,于我确是心腹大患。当下之计,或可双管齐下。一面,遣使携重礼,以答谢夏收交易顺利为名,再探山鬼部虚实,示之以好,稳其心志;另一面,密令边境军镇加强戒备,尤其是通往蛇谷矿坑的要道,需增派精兵把守。”
公输迁则更关注技术层面:“主公,海客舟船迅捷,材质奇特,其‘星图航道’之说,恐非虚言。彼等若真为‘金石之利’而来,其开采冶炼之术,或许远超我等。需加紧仿制海上哨船,钻研那软革、怪石之材质,知己知彼,方能应对。”
我端坐其上,听着他们的争论,心中念头飞转。李闯的愤怒,陈敖的谨慎,周文的谋略,公输迁的务实,皆有其理。此刻,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诸卿之意,我已明了。”我缓缓开口,压下心中的波澜,“山鬼部之事,确需谨慎。然,我蓬莱亦非可任人拿捏之辈。”
我站起身,下达指令:
“陈敖,西线防务即刻起提升至最高戒备,增派三倍斥候,严密监视山鬼部一切兵力调动及与外界接触,尤其是通往海岸及鹰隼残部的方向。蛇谷矿坑外围,设三重暗哨,许你临机专断之权,凡有可疑靠近者,先擒后奏!”
“周文,依你之策,备双倍厚礼,选能言善辩之心腹,三日后使山鬼部。不必提海客之事,只言通好,观其反应。若其提及,可顺势探问,但绝不露我猜忌之心。”
“公输迁,集中所有巧匠,成立‘格物院’,专司研究海客所遗之物及仿制其舟船技艺。所需物资人力,皆予优先。”
“李闯,”我看向依旧愤愤不平的他,“你的兵马,随时待命。但要记住,你的刀,出鞘需见血,更要斩在要害处。眼下,要害不在山鬼部圣所,而在确保蛇谷万无一失,并随时准备驰援边境任何一处突发变故!”
“末将……遵命!”李闯深吸一口气,重重抱拳。
众人领命而去。我独坐空堂,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那卷软革上的诡异符号,山鬼部大祭司深不可测的眼神,海外来客神秘的舟影……交织成一幅迷雾重重的图景。
龟甲已灼,裂纹显现。这来自海外与山野的诡谲“语言”,我能否解读?又该如何应对?蓬莱的未来,仿佛系于这迷雾中的一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