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寅时三刻,夜色最沉。
距离“三日之约”的时限,仅剩一日一夜。蓬莱都城并未沉睡,也无人能够安眠。各处粥棚的灶火彻夜未熄,巡夜的火把与脚步声在街巷间此起彼伏。临时“咨政会”所在的旧书库内,灯火通明,咳嗽声、低语声、算珠碰撞声、竹简翻阅声不绝于耳。徐安与几位老者,眼中血丝密布,却依旧强撑着精神,处理着雪片般飞来的文牍与口信。
我依旧在皇宫巨坑旁的“观政台”静坐。晨露浸湿了玄衣下摆,寒意渗入骨髓,但我的灵识,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着这座正在艰难喘息的城市,感知着每一丝微妙的变化。
昨日“告民台”前立威,以雷霆手段震慑宵小,初步确立了“法度”的威严。然,立威易,取信难,维稳更难。粮食的调度、人手的分配、各方诉求的平衡、以及潜藏在秩序表象下的暗流,才是真正的考验。
黎明前,第一道急报,便来自南门粮仓。
“报——!” 一名浑身被露水打湿、气喘吁吁的年轻吏员,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上“观政台”,“仙师!徐老!南门外……运粮车队,出……出事了!”
徐安霍然起身,声音嘶哑:“何事?慢慢说!”
“是……是北乡送来的第二批粮车,共二十辆,昨夜子时前后抵达南门外三里的接官亭。按例,应就地等待天明,由镇海卫与咱们的人共同查验后入城。可……可就在半个时辰前,守夜的乡民和咱们的小吏,突然听到车队中传来惨叫和打斗声!等……等我们的人赶到,发现……发现押粮的北乡乡正王,和咱们派去的两名接粮吏,横死车旁!二十车粮食,少了整整五车!现场……现场有凌乱的车辙和脚印,指向……指向西边的老林子!”
“劫粮?!” 徐安脸色瞬间惨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粮食,是此刻蓬莱的命脉!在仙师“三日之约”的关键时刻,在都城眼皮底下,竟然发生如此恶劣的劫粮杀官大案!这不仅仅是损失了五车粮食,更是对刚刚建立的新秩序、对仙师权威的**裸的挑衅!
“可……可看清是何人所为?有多少人?” 徐安急问。
“天……天太黑,又事发突然,幸存的乡民和咱们的人都说……说人影幢幢,至少二三十人,动作极快,下手狠辣,不似……不似普通饥民或流寇,倒像是……像是惯匪,甚至……甚至可能是溃兵!” 年轻吏员声音发抖。
“溃兵……徐胤的溃兵……” 徐安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惊惧。徐胤虽死,其党羽、嫡系,尤其是那些在天罚中侥幸逃脱、溃散在外的悍卒、亡命之徒,绝不在少数!这些人,无粮、无家、无法无天,正是最大的隐患!
“周镇将军可已知晓?” 徐安强自镇定,问道。
“已……已派人飞报水寨。但……但周将军麾下,精锐多在沿海布防、调度粮船,城中及近郊,只怕……只怕一时抽调不出太多人手追剿……”
“混账!” 徐安终于忍不住,怒斥一声,也不知是在骂劫匪,还是骂这捉襟见肘的局面。他猛地转向我,扑通跪倒,“仙师!此事……此事关系重大!五车粮虽不多,然此风绝不可长!若不能速破此案,严惩凶徒,则新法威信扫地,四方观望者必生异心,粮道亦将永无宁日!恳请仙师……定夺!”
我缓缓睁开眼。眸光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平静如古井。方才的急报,一字不落,皆入我耳。
劫粮,杀官。时机,地点,手法。非饥民临时起意,乃有预谋、有组织的挑衅。目标,直指新秩序的软肋——粮食与权威。
是徐胤残部?是心怀不满的地方豪强?是趁火打劫的海寇内应?抑或是……多方势力勾结所为?
不重要。
重要的是,必须在第三日结束前,以雷霆万钧之势,将这只伸出来的手,连根斩断!以最血腥、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告诉所有人——挑战新法,觊觎粮秣,唯有死路一条!
“徐安。” 我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惶急与嘈杂。
“老朽在!”
“拟两份手令。”
“是!”
“其一,给周镇。” 我语速平稳,字字清晰,“令其,即刻抽调镇海卫最精锐的斥候、猎手五十人,由其最信赖、最擅追踪之将领统领,携带三日干粮,配强弓硬弩,赴南门外案发之地。不惜一切代价,循踪追迹,务必在明日日落前,锁定贼人巢穴,查明其身份、人数、去向。准其临机专断,若遇抵抗,格杀勿论。然,非到万不得已,勿打草惊蛇,勿令贼人远遁。朕,要一网打尽。”
“其二,” 我目光转向那报信的年轻吏员,“给你。持朕手令,速返南门。令南门值守之镇海卫及城中可调动之戍卫(雷焕所部),即刻封闭南门,只进不出。严查一切可疑人、车。对外宣称,因清查粮账,暂闭城门一个时辰。同时,安抚幸存的北乡乡民与接粮吏员,厚殓死者,妥善安置。此事,暂不得大肆声张,以免全城恐慌。”
徐安与那年轻吏员,急忙领命,匆匆下去草拟、用印、传令。
我重新闭上眼。灵识如潮水般,再次扩散开去。这一次,重点“扫”过南门外方圆十数里区域,感知着草木的异动,土地的痕迹,空气中残留的血腥与恶意。同时,也“看”向城中,那些阴暗的角落,神色有异的人群,试图寻找可能存在的内应或同谋的蛛丝马迹。
周镇的动作,极快。不到半个时辰,一队精悍、沉默、浑身散发着淡淡血腥与海腥气息的水师锐卒,在一名面色冷峻、独臂、背负一张巨大铁胎弓的中年校尉(名唤韩蛟,乃周镇心腹,以追踪、狙杀闻名)率领下,悄无声息地出了南门,没入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南门适时关闭,引得少数早起欲出城的百姓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在军士“清查粮账,稍候即开”的解释与刀枪的寒光下,很快平息。
天色,渐渐亮起。
第二日的考验,在血腥与阴谋中,拉开了序幕。
我静坐台上,如同风暴中心,最平静的那一点。
等待着猎手的消息,等待着暗处的敌人,继续他们的表演。
也在等待着,以一场酣畅淋漓的雷霆剿杀,为这“三日之约”,奠定不可动摇的胜局。
晨光,刺破云层,照亮了巨坑边缘,也照亮了我玄衣上,那一丝凝结的露珠。
寒意,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