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彻底跃出海平面,将万顷金波洒在伤痕累累的蓬莱海岸线上。镇海卫水寨的号角与鼓点,已化作井然有序的忙碌声响。在周镇雷厉风行的指挥下,寨门洞开,一队队卸下了大部分武装、只携短兵与登记名册的水师士卒,在军官带领下,沉默而迅速地开向都城方向——他们的首要任务,是确认家人安危,领取救命的口粮,并带回仙师关于“军属优先安置”的承诺。
与此同时,更多的小船、舢板从水寨与附近尚未完全毁坏的渔港驶出,载着水师的信使与徐安临时派遣的吏员,沿着海岸线,奔向散布各处的渔村、盐场、小型码头。他们的任务同样明确:宣告“天罚已毕,仙师归来,徐胤伏诛,新令颁行”,统计各地实际存粮、可用渔船、伤亡情况,并严令:所有粮食、渔获,除保障本地居民最低生存所需外,一律登记,准备统一调运,违者以“乱时囤积”论处!
三日。我给予周镇,也给予这劫后蓬莱的三日缓冲与观察之期,如同一根紧绷的弦,悬在每个人心头。这三日,必须见到切实的改变,扎实的希望,否则,刚刚收拢的军心、稍定的民心,便会如沙塔般溃散。
我没有返回城西的旧书库,而是径直来到了都城中心、皇宫巨坑边缘一处相对较高的断壁之上。这里可以俯瞰大半城池,也能遥望镇海卫方向与海天交际之处。徐安派来的几名机灵少年,已在此草草搭起一个挡风的棚子,并搬来了从旧书库清理出的、相对完整的几张几案与蒲团。
我于此坐镇。
第一日,晨至午后。
消息如同蛛网,以这座临时的“观政台”为中心,不断向内外辐射、回传。
“报——!东门戍卫军雷焕所部,已全员登记造册,暂缴兵甲集中于东门瓮城看管。雷焕本人率五十名自认罪责较轻、愿戴罪立功的旧部,正协助徐老安排的人手,在城中清理主街废墟,并提拿了三伙趁乱偷盗、抢劫的痞赖,已押往‘告民台’候审!”
“报——!镇海卫第一批入城士卒,约三百人,已在西门内空地集结!经核查,其家眷多居于城西、城北,伤亡不重,但大多存粮将尽!徐老已命人优先拨付了一批粥粮,并划定区域,供其家眷暂时聚居,由军中抽调人手协助维持秩序!”
“报——!城外四乡,已有两乡送回消息!乡中存粮统计已毕,约可支撑本乡百姓半月之需。听闻仙师诏令及城中惨状,乡老已自发组织乡民,收集各户余粮,并宰杀部分牲畜,首批粮车三十辆,已由乡中青壮押运,正往南门而来!”
“报——!水寨信使回报,东海岸十七处渔村、盐场,已联络九处!其中五处受损轻微,存粮、渔获尚可,已表示愿遵从仙师调派。三处受损较重,急需粮食、药材救济。一处……一处村落,疑似有海寇混杂,态度暧昧,信使险些被扣,现已退回!”
“报——!城中‘告民台’前,已聚集百姓逾千!有状告徐胤党羽欺压者,有举报乡邻囤粮者,有自荐有木工、瓦匠、医术等一技之长者,亦有哭诉家人离散、伤亡,求仙师做主者!徐老与几位临时咨政会的老大人,正在逐一记录、甄别,然……人手严重不足,且粮食发放点,已出现数起因排队引发的小规模骚乱!”
……
一条条消息,或令人稍安,或让人蹙眉,如同拼图般,逐渐拼凑出这座劫后巨城最真实、也最残酷的面貌。生机在挣扎,混乱在潜伏,希望与绝望,往往只在一线之间。
我极少开口,只是静听,偶尔简短吩咐几句:
“告民台,增派人手,维持秩序。凡举报、自荐者,所言之事,务求核实。粮食发放,以坊为单位,由坊中公推之长者或原小吏负责登记、领取、分发,军士从旁监督,敢有徇私、克扣者,连同其所在坊之负责人,一并严惩,该坊口粮减半。”
“城外来粮,统一于南门外交接,由镇海卫与城中临时抽调人手共同清点、接收、入库(临时征用南门内几处未完全倒塌的官仓与大户宅院)。凡运粮乡民,按粮给‘工分’,可就地兑换部分盐、布等紧缺之物,或登记,日后抵其乡赋税。”
“对那态度暧昧之村落,再派信使,持朕手令,明告:限其一日内,交出隐匿之海寇,清点存粮上报。逾期,或再有不轨,视同叛逆,镇海卫将即刻出兵清剿,寸草不留。”
“周镇所部军属安置区,增派医师,预防疫病。所需药材,可从城中药铺‘征用’,登记在册,日后由咨政会结算。”
我的指令,力求清晰、明确、可执行,并刻意将镇海卫、临时咨政会、城中原有小吏、乡老乃至百姓自身,捆绑在一起,共同承担责任,分享(或分担)权力与义务。我要让他们习惯,这新的秩序,并非仙师一人之独裁,而是多方协同、有法可依的共治雏形。
午后,我起身,带着两名随侍少年,走下断壁,亲自走向那喧嚣的“告民台”。
所谓“告民台”,不过是清理出的一片空地,搭了个简陋的木台。此刻,台前人山人海,哭喊、诉说、争吵之声沸反盈天。临时咨政会的几位老者,坐在台后,面前堆满了竹简、木牍,个个忙得满头大汗,声音嘶哑。数十名臂缠白布的青壮与少量军士,在人群中艰难地维持着秩序,推搡、呵斥之声不绝。
我的到来,再次引起了巨大的骚动。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无数道目光——期盼的、怨恨的、麻木的、好奇的——聚焦而来。
我没有上台,而是走到台侧,一处相对较高的石阶上,驻足。目光缓缓扫过黑压压的人群。
“肃静。”
两个字,声音不高,却仿佛带有奇异的魔力,瞬间压下了全场的嘈杂。无数人屏住呼吸,望向这边。
“朕,徐福。” 我开口,“于此,听尔等言,观尔等行,已半日。”
“朕见,有人,为一碗薄粥,推让于稚子。”
“朕亦见,有人,借混乱,行偷盗抢掠之事。”
“朕闻,有人,举报乡邻囤粮,所言凿凿。”
“朕亦闻,有人,哭诉官吏欺压,字字血泪。”
“这,便是劫后的蓬莱,最真的模样。”
我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天罚,罚的是徐胤之暴,非尔等求生之欲。”
“敕令,定的是新的规矩,要的,是公平,是活下去的机会。”
“今日,在这‘告民台’前,朕,再立一规矩——”
“凡有冤屈,有实据,可告。凡有才能,愿出力,可用。凡有过错,愿悔改,可恕(非十恶不赦)。但——”
“凡有借机诬告、煽动、破坏赈济、挑战新法者——”
我抬手,指向不远处,被捆绑着、跪在地上的那几伙趁乱作恶的痞赖,他们此刻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便如彼等——!”
话音落下,我并指如剑,隔空,对着那几名首恶,轻轻一划。
无声无息。
那几名痞赖,甚至来不及惨叫,身体骤然一僵,随即,瞳孔涣散,气息全无,软软栽倒在地。身上,并无明显伤口,但生命的痕迹,已彻底消失。
全场,死寂!
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止了!
所有人,都被这轻描淡写、却又恐怖到极致的手段,震慑得魂飞魄散!
“此,为惩。” 我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几粒尘埃,“以儆效尤。”
“新的蓬莱,要的,是秩序,是公道,是人人都有活路。不是无法无天,不是弱肉强食。”
“粮食,会有的。公道,会有的。活路,也会有的。”
“但这一切,需尔等,与朕,一同去争,去建,去守!”
“从今日起,各安其分,各尽其力,遵循新法,共渡难关!”
“三日后,朕,要看到不一样的蓬莱!”
说完,我不再理会依旧沉浸在震撼与恐惧中的人群,转身,离开了“告民台”。
恩威并施,规矩已立。
第一日,在血腥的震慑与清晰的承诺中,即将过去。
接下来,是更为关键的第二日、第三日。
粮食,能否真正汇集?
人心,能否真正归附?
新秩序的骨架,能否真正立起?
答案,将在接下来的每一刻,揭晓。
夕阳,将我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在这片刚刚经历了铁血与希望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