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渐炽,给断壁残垣镀上一层虚弱的金边,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死寂与惶惑。城西这块小小的、暂时恢复了些许“秩序”的区域,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块脆弱的浮木,承载着刚刚被“仙师”话语点燃的、微弱却真实的希望。这希望如此微弱,以至于一阵稍大的谣言风浪,便能将其扑灭。
我在徐安等人的引路下,来到了昔日的“学宫”旧址。三百多年过去,此地早已不复当年模样,屋舍大多改作他用,或毁于兵燹,或坍于岁月。唯有一间偏僻角落的旧书库,因以青石垒砌,又恰好位于昨夜风暴的边缘死角,得以幸存,虽蛛网密布,尘土盈寸,窗棂破损,总算还能勉强遮风避雨。
“仙师……此处鄙陋,实在是……” 徐安一脸惶恐,与几位同样须发皆白的老者(皆是徐氏旁支或当年学宫旧人后裔,在城西有些声望)指挥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年轻人,试图清理出一个干净的角落。
“无妨。” 我打断他,目光扫过积尘的书架。上面凌乱堆放着一些蒙尘的简牍和残破的卷轴,多是些蒙童识字、粗浅算学、过时的海图,以及……歌颂“武烈朝”武功的邸报与颂圣文集。我信手拿起一卷,展开,上面是“武烈帝三征琉球,斩首三万,拓土千里”之类的浮夸字句。指尖微动,一丝几乎不可见的青金色光晕闪过,卷轴连同其上的文字,无声湮灭,化作细细的飞灰,飘散在从破窗透入的、带着尘埃的光柱中。
众人心头一凛,动作愈发恭谨、迅捷。他们明白,这不仅仅是清理一个居所,更是清理一段扭曲的历史与错误的认知。
很快,一个简陋却干净的角落被清理出来。甚至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张未损坏的旧木几,两个完好的蒲团。我盘膝坐于上首蒲团,徐安等人垂手侍立下首,连大气都不敢喘。外面,隐约传来人群聚集的嘈杂声,显然,“仙师降临城西,坐镇旧学宫”的消息,已如野火般迅速蔓延开来。
“坐。” 我示意他们。几位老者这才诚惶诚恐地在对面蒲团上跪坐(臀部不沾脚跟,以示极敬)。
“眼下情势,尔等以为,最急者何?” 我开门见山。
徐安与几位老者对视一眼,由他斟酌着开口:“回仙师,最急者有三。其一,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恐有奸人趁机作乱。昨夜之变,太过骇人,许多人尚不知天罚已毕,只道末日降临,或……或仍有邪祟作乱。其二,粮水断绝。玉带河枯,仓廪毁,各坊市存粮,最多支撑三五日,且水源污染,久饮必生疫病。其三,秩序崩坏。宫城已毁,文武官员或殁于天罚,或藏匿不出,各卫戍军士群龙无首,不法之徒恐已蠢动。此三者,如鼎之三足,缺一必倾。”
“不错。” 我微微颔首。这徐安虽已老迈,思路倒还清晰。“可有所想?”
“这……” 徐安迟疑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决心,“老朽与几位老友,及城中一些尚有良知的乡老、小吏商议,或可……以工代赈,以安民心,以靖地方。”
“细说。”
“是。城中青壮,与其坐等饿毙,或惶惶生事,不若组织起来,清理街道废墟,挖掘深井取净水,统计各坊实有人口、存粮,巡逻街巷,弹压不法。凡出力者,按日计功,日后或可凭此功绩,换取粮食、优先救治,乃至……减免罪责(对那些曾在徐胤麾下效力、但罪不致死或被迫从恶者)。同时,派出可靠之人,持……持仙师名号,前往附近未受大灾的乡、镇,乃至水师残留舰船,晓谕天罚已毕、仙师归来,令其输送存粮、净水入城,并统计各地实情。此为治标。”
“治本呢?” 我问。
“治本……” 徐安苦笑,“老朽愚钝,治本之策,非……非仙师圣断不可。蓬莱经此一劫,国本已伤,人心尽失,外有强敌(中原、东海其他势力),内无储粮。当务之急,莫过于速定名分,重立法度,安定人心,恢复生产。然……” 他欲言又止。
“然,朝堂已空,无人主事,无人敢主事,亦无人能主事,是么?” 我替他说完。
“仙师明鉴!” 徐安等人伏地叩首。
我沉默片刻。徐安所虑,皆是实情。蓬莱此刻,便是一艘失了舵手、断了桅杆、漏了船底的巨舟,正在惊涛骇浪中缓慢下沉。寻常“治标”之法,只能延缓下沉,无法挽回倾覆。必须有大魄力、大手笔、大权威,快刀斩乱麻,重塑骨架,方能有一线生机。
而我,就是那唯一握有“快刀”与“权威”之人。
“取笔墨,绢帛。没有绢帛,干净的木板、石板亦可。” 我缓缓道。
徐安等人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激动得浑身发抖,连忙吩咐人去寻找。片刻,几块打磨光滑的薄木板,几支勉强可用的毛笔,一小碟残余的墨汁,被恭敬地呈上。
我没有嫌弃,提笔,蘸墨。笔尖落下前,我闭目凝神,眉心山河琮印记微微发热,体内残存的山河龙气缓缓流转,与脚下这片饱经创伤却依旧在微弱跳动的大地,与远方渐渐平息却余怒未消的海洋,与头顶朗朗青天,产生一种玄妙的共鸣。
笔落。
字迹并非华丽书法,而是古朴、厚重、每一笔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的上古箓文!墨迹在木板上深深浸染,竟隐隐透出青金色的微光!
“敕令一:告蓬莱洲万民书。”
“朕,徐氏始祖,蓬莱开基之人。去国三百余载,不意子孙悖逆,擅启兵衅,荼毒故土,劫掠四方,获罪于天,致有此劫。今元凶已诛,胁从待查。自即日起,凡我蓬莱子民,当各安生业,勿再惊慌。敕令二:复祖制,废武烈苛政。 即日起,复行祖龙纪年,今为祖龙三百四十七年。凡徐胤所立加赋、征役、连坐、酷刑等苛法,一概废除。暂以旧典(我当年所定简易法典)及公议决事。敕令三:开仓廪,济灾荒。 着令各地,即刻盘点所有官仓、义仓、族仓、民仓存粮,登记造册,统一调派。凡有囤积居奇、哄抬粮价、阻挠调粮者,以叛国罪论,立斩不赦,家产充公,以济灾民。敕令四:以工代赈,安民靖土。 各城各乡镇,即刻组织青壮,清理废墟,挖掘深井,修葺屋舍,巡逻地方。按工计分,凭分领粮。老弱妇孺,亦当妥善安置,不得有失。敕令五:速定名分,以安人心。 朕暂行摄政,总揽全局。着徐安等一干耆老、素有清誉之退职官吏、军中尚存忠义之将领,即刻组成‘临时咨政会’,协理民政、军务、律法诸事。凡有才德兼备、心怀仁恕、熟知旧典者,无论出身,皆可自荐或被举荐,经查实后录用。敕令六:通传四方,罢兵止戈。 即刻派出信使,通告东海诸岛、及……中原沿海州郡:蓬莱自此罢兵,永不再犯。凡有滞留中原之蓬莱军士、船舰,即刻返航,不得再行劫掠。凡有扣押之中原百姓、财物,尽数放还、归还。敢有违令者,视同徐胤逆党,人人得而诛之。”
我一口气写下六道敕令,字字千钧。木板上青金色微光流转,竟散发出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威严气息,令人望之心魂为之一肃。
“以此六道敕令为基,即刻誊抄,以最快速度,遍传蓬莱全境。以朕之名,以山河为证,敢有不遵者,天罚再临,神魂俱灭!” 我将笔搁下,声音不大,却如黄钟大吕,在小小的旧书库中回荡,震得徐安等人心神摇曳,慌忙伏地领命。
“徐安。”
“老朽在!”
“你为临时咨政会首倡,总领敕令传达、粮秣调配、秩序维持之事。遇不决,或紧急,可随时来报。”
“老朽……老朽领旨!定不负仙师重托!” 徐安激动得老泪纵横,仿佛一瞬间年轻了十岁。
“去吧。时间紧迫。” 我挥挥手。
徐安等人珍而重之地捧起那几块散发着微光的木板敕令,如同捧着救命的圣物,躬身退出。
旧书库内,重归安静。只有窗外透入的光柱中,尘埃缓缓浮动。
我缓缓闭上眼,感受着体内消耗不少的山河龙气,也感受着,随着这六道敕令的发出,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种沉珂被打破,某种堵塞被疏通。脚下的大地,仿佛传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如释重负般的轻颤。天空中,那连日阴郁的云层,似乎也裂开了一道缝隙,金色的阳光更加明亮地照射下来。
敕令已下,骨架初立。
但这仅仅是开始。粮食从何而来?各方势力是否真心遵从?滞外的军队如何召回?与中原的仇怨如何化解?蓬莱未来的路,究竟在何方?
千头万绪,如山压来。
但我心,却比方才更加宁静。
既已归来,既已出手,便无退路。
这余烬之中,能否新生,就看这第一步,能否踏稳了。
我睁开眼,目光穿过破窗,望向远方渐渐恢复活力的街巷,望向那些在徐安等人指挥下,开始清理废墟、挖掘水井的忙碌身影,也望向皇宫方向那巨大的、焦黑的坑洞。
那里,是旧时代的坟墓。
而这里,是新时代的起点。
尽管,这起点,建立在一片废墟与血泪之上。